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二九


  兩人這一對笑,雖隔的三、二尺遠,只覺一切都心領神會了。

  大信又說:「趕快說吧!你是一定有什麼根據的!」

  貞觀想了一想,遂道:「是有這麼一首偈語,我念你聽: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大信喝采道:「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那裡看來的?」

  貞觀故意相難,於是要與他說,不與他說的,只道是:「是佛書!」

  「那一本?」

  「四世因果錄!」

  大信急得近前走了兩步:「怎麼我就不知有這本書了?……可不可以借人?」

  貞觀歉首道:「失禮!此書列在不借之內!」

  「啊!這怎麼辦呢——」

  大信失魂道:「要看的書不在身邊,渾身都不安的!」

  貞觀看他那樣,信以為真,這才笑起來:「騙你的啦!要看你就拿去;佛書取之十方,用之十方,豈有個人獨佔的?」

  大信亦笑道:「我也是騙你的!我就知道你會借……可是等到回去,還是太慢,不若你現在說了來聽?」

  這人這樣巧妙說過自己!……貞觀想著,於是說道:「印度阿育王,治齋請天下僧道,眾人皆已來過,唯獨平垺爐尊者,延至日落黃昏之時。

  王乃問道:如何你來得這樣遲?平垺爐回答:我赴了天下人的筵席。阿育王叫奇道:一人如何赴得天下筵席?尊者說:這你就不知了!遂作偈如是——」

  ……

  有那麼一下子,二人俱無聲息;當貞觀再回頭時,才知大信正看著她;他的眼睛清亮、傳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覺嗎?」

  「怎樣的感覺?」

  貞觀說這話時,已放眼凝看遠處的江楓漁火;故鄉的海水,故鄉的夜色,而眼前的大信,正是古記事中的君子,他是一個又拙樸、又幹練,又聰明,又渾厚的人……

  大信重將偈語念過,這才說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此句既出佛經、偈語,是出家人說的,我卻還覺得:它亦是世間至情至癡者的話;你說呢?」

  貞觀沒回答,心裡其實明白,他又要說的什麼。

  「要不要舉例?」

  貞觀笑道:「你要說就說啊!我是最佳聽眾!」

  大信正色道:「你不覺得,它與李商隱的『深知身在情長在』相同?」

  有若火炬照心,貞觀不僅心地光明,且還要呵呵長歎起。

  大信於她,該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為姊妹、為兄弟,異性則是男女、夫妻——

  「你無同感嗎?」

  「我是在想——算你是呢?還是算不是?」

  大信忍不住笑起:「我知道!你是說:前者格局大,甚至天與地,都包羅在內;而後者單指一『情』字,畢竟場面小……對不對?」

  貞觀笑道:「自古至今,情字都是大事,豈有小看它的?不是說——情之一字,維繫乾坤——算了,就算你是吧!」

  ——回來時,二人抄著小路走,經過後寮裡的廟前,只見兩邊空地上,正搭著戲棚演對臺戲。

  大信問道:「這廟內供的誰啊?」貞觀笑指著門前對聯,說是:「你念念就知!」

  兩人同舉首來望,只見那聯書著:

  太乙賢徒,興師法而滅紂
  子牙良將,遵帥令以扶周

  「知道是誰了?」

  「嗯——」

  大信先將手晃搖一下,做出拿混天綾的樣子,才又說:「是哪吒?」

  貞觀笑著點頭,又在人堆裡小望一下,這才說:「阿公和舅舅,可能也來呢!你要看看嗎?還是想回去?」

  「好啊!」

  看他興致致的,貞觀自己亦跟著站定來看:東邊戲棚上,正做到薑子牙說黃天化;只見子牙作道家打扮,指著黃天化說是:

  ——你昨日下山,今番易服!我身居相位,不敢稍忘昆侖之德——

  另外,西邊戲棚則做的情愛故事;臺上站有一生一旦,小旦不知唱了一句什麼,大概定情之後,有什麼擔憂,那生便念:

  免驚梟雄相耽誤,我是男子無糊塗!

  那旦往下又唱:

  熱愛情絲——
  名聲、地位、
  阮不愛執!

  生便問伊:愛執什麼?

  旦唱:

  愛執——英雄——你一身。

  貞觀人在大信身邊,站著,看著,心亦跟著曲調飄忽,她這是第一次,當著這麼眾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擠擠的人群堆裡,唯有眼前這人於自己親近——她看著他專注的神態,思想方才小旦的唱詞,忽對天地、造化,起了澈骨澈心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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