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二五


  「你放心!兩邊都有份!」

  前屋裡,阿仲已將所獲物悉數倒出,置在一個大鍋裡,貞觀一看:「哇!赤翅、沙趖、九條仔、金線,今天什麼好日子,魚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頭問貞觀:「阿姑,阿蠻要吃這尾!」

  貞觀笑著指大信與她道:「你得問阿叔,這魚是阿叔釣的。」

  小女孩於是回身來問大信:「阿叔,這尾給阿蠻吃,好麼?」

  「好啊好——」

  大信笑著比說道:「叫阿姑煮給阿蠻吃——」

  貞觀一面收魚,一面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來時,已不見阿仲,只有大信坐在廳前看報紙。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著說:「阿姑,我們來——雞仔子啾啾!」

  她說著,一面拉貞觀的手扳著;貞觀只得舉右手向上,以左手食指抵右手心,做出骨架撐傘的形狀——「嘻嘻!」

  小女孩一面笑著,一面伸出自己的小小指頭,來抵她的手心,姑侄雙念道:

  一撮針,
  一撮螺;
  煙囪孔,
  烘肉骨,
  雞仔子啾啾——

  到出「啾啾」聲時,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開,因為右手掌會像傘一樣收起來,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頭。

  小女孩這次被貞觀抓了正著,只聽她咭咭聲笑個不住:「輪到阿蠻來做——」

  她的手掌這樣小,只差不夠貞觀一根指頭抵,兩人又念:

  粗香,細香
  點點胭脂,
  隨人吃飯跑去避。

  「避」字說完,貞觀縮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來。

  「阿姑,再來,再來!」

  大信在一旁笑道:「真是要羡慕她——你聽過這個故事嗎?你一定聽過了!」

  貞觀笑道:「那有這樣說故事的,又是起頭,又是結尾——」

  大信笑道:「那故事是說;一歲到十歲,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歲以後,都摻了別的——」

  「……」

  這故事,貞觀其實是聽過的!

  說天生萬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來的壽元;人則被查訪、派定,只能活十年。人在陰曹、冥府,聽判官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極是傷心。後來,因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憐,才各捐出它們的十歲,來給人添上……這以後,十歲以上的人,再難得見著人原先的真性情……

  然而貞觀想:至人有造命訣;世上仍有大聖賢、大修為者,下大苦心的,還是把他們真正的十齡,作了無止境的提升與延伸。

  談話間,大信加入了她們的遊戲;當他的手第三次被小女孩抓住時,貞觀忽的錯覺:眼前的男子,亦只是個十歲童男!

  〖第十章〗

  §1

  果然她大舅回來這日,最是見景傷情的,真是貞觀母親與二姨!

  她大姨亦從台南趕來;見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歡喜、流淚——眼淚原來是連歡喜時,亦不放過人的;貞觀看她那個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釵,粉臉上也是珠淚漣漣。

  從頭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團轉著;她雖是逐一拿話勸人,自己卻一直紅著目眶;大舅面對她,心中自有愧意;貞觀見他幾番欲語,到底又停住了!

  比起來,還是她大妗的無芥蒂叫人敬重,眾人見她親捧洗臉水,又端上吃食、湯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人間相見唯有禮——貞觀如果不是從她大妗身上看到,亦無法對這句話作徹底理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義;貞觀尚覺得:我們且有姊弟情親;此時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說,因為一切都知道。

  前廳是這樣熱淚相認的一幕,而後房裡,更躲了兩個藏身起來,偷灑情淚的姊妹;貞觀母親和二姨,在晤見了長兄之後,悄悄自人堆裡退出,各各找了房間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時刻,她們亦寧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兒!

  縱是這般,也還是人世長久不盡,即使兩相忘於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進了四妗的房去,貞觀跟在房門小站一會,還是尋了阿嬤的內房,來找自己母親。

  她母親立于床沿,背對著門,臉面埋於雙手裡,寂聲而哭……

  貞觀悄來到跟前,遞給母親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淚而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蘇武的詩句——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世人原都這樣癡心哪!大舅是活著的!活著的就要找著舊路回來;父親和二姨丈再不得生還,既是身屍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長記憶了。

  晚飯後,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來;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總算團圓、相聚;她當然理會得老人家心頭的歡喜。

  貞觀才走出外家大門,門口處即遇著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會在這種情況下退出身來。

  貞觀看了他一眼,繼續又走;人世間有多少真意思,是在這樣的時刻裡滋生出來。

  大信靜靜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燈下,只見兩人的影子倏長倏短的變化著。

  最後還是大信先開口:「你……好些了嗎?中午我看見你流淚……真不知講怎樣的話適當——」

  貞觀沒回答,心想:中午那一幕,獨有他是外人避開了……那裡知道人家還是看見!

  大信又說:「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裡總是——怪怪的!」

  貞觀揚頭道:「沒有了啊!我不是已經好了?」

  大信笑道:「好,不說它了,其實我知道,看舅舅回來,你還是很高興的!」

  貞觀亦說:「是啊!我從出生起,一直不曾見過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廳,看到有個人坐在那裡,我馬上跟自己說:對啊!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這個樣啊!我還是見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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