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二二


  「……」

  「——銀山兄弟,可以見到爹親……有時,歡喜也會流淚——」

  「……」

  大妗才停住,廳上一下靜悄下來,每個人都有很多感想,一時也是不會說。

  隔了一會,她阿嬤才歎氣道:

  「你就是做人明白,所以你公公和我,疼你入心,家裡叔、姑、妯娌和晚輩,也都對你敬重——」

  「……」

  「那個日本女人回來不回來,你阿爹的意思,是由你決定。」

  她大妗本來微低著頭,這一聽說,立時坐正身子,稟明道:「堂上有兩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

  「至於媳婦本身的看法:這些年,國豐在外,起居、飲食、冷熱各項,都是伊服侍的;有功也就無過了——」

  「……」

  「——再說,國豐離家時,銀山三歲,銀川才手裡抱呢,我和國豐三、五年,伊和他卻有卅年!」

  「……」

  「若是為此丟了伊,國豐豈不是不義?!我們家數代清白,無有不義之人!」

  「……」

  貞觀到入晚來,還在想著白天時,她大妗的話;她翻在床上,久久不能就睡。

  「阿嬤!大舅的事,你怎樣想?」

  「怎樣想?」

  老人家重複一遍,像是問伊自己:「就跟做夢一樣!」

  §2

  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日頭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陣風,一卷雲,馬上天空下起細毛雨來。

  這雨是年年此時,都要下的,人們歷久有了經驗,心中都有數的,不下反而才要奇怪它呢!

  貞觀原和銀蟾姊妹,在後邊搓圓仔,就是那種裝織女眼淚的;搓著、捏著,也不知怎樣,忽的心血來潮,獨自一人往前廳方向走來。

  她的腳只顧走動,雙手猶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動。

  在這鎮上,家家戶戶,大門是難得關上的;貞觀站立天井,兩眼先望見大門口有個人,在那裡欲進不進,待退不退,看來是有些失措,卻又不失他的人本來生有的大模樣。

  貞觀一步踏一步向前,心想:這兩日,大舅欲回來,家中一些壯丁,三分去了二分,赴臺北接飛機了,這人如果要找銀川、銀安,可就要撲空了……且問他一問。

  「請問是找誰?」

  這樣大熱天,那人兩隻白長袖還是放下無卷起,一派通體適意的安然自在。

  「我——」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貞觀兩眼,一見她不喜,且有意後退不理睬,這才笑道:「貞觀,吾乃大信也!」

  就有這樣的人,找上門來叫你個措手不及——可是,來者是客,尤其現在這人更加了不得!弟弟考上,他是功勞簿上記一大筆的,她母親和眾人一直感念他,正不知要怎樣呢;再說,人家是四妗娘家的侄兒,不看四妗也看四舅……如此便說:「啊——是你!請入內坐,我去與四妗說——」

  說著,替他拿了地上的行李,直領至廳上坐下,又請出阿公、阿嬤等眾人。

  這一見面,有得他們說的;她自己則趁亂溜回後邊繼續搓圓仔。

  這人說來就來,害她一些準備也沒有……

  她是還有些惱他,但是奇怪啊!兩人的氣息仍舊相通感應,不然,怎麼會好好的這裡不坐,突然間跑到前頭去給他開門?

  剛才忙亂,她連他的面都不敢看清……這樣,兩人就算見面了嗎?

  揀個這樣的大日子來相見,他是有意呢?還是無心撞著?……

  搓圓仔雖可以無意識,可是搓著、搓著,銀蟾就叫了:「原來你手心出汗,我還以為粿團濕,阿嫂沒把水瀝幹!」

  貞觀自己看看,只見新搓出來的圓仔,個個含水帶淚的,也只有笑道:「快些搓好了,我要回家叫阿仲!」

  「欲做什麼?」

  「臺北人客來了,是四妗的侄仔,當然阿仲要來見老師!」

  貞觀是回到家來,才知弟弟早她一步,已經給銀禧叫去了,原來自己走小路回家——她母親正準備祭拜的事,一面與她說:「阿仲臨時走得快,也未與他說詳細,這孩子不知會不會請人家來吃晚飯?……還是你再去一趟?」

  貞觀幫著母親安置一碗碗的油飯,一面說:「還操這個心做什麼?今晚那裡輪得到我們?人家親姑母和侄兒,四妗那裡會放?四妗不說,還有阿嬤呢!怎麼去跟伊搶人客?」

  她二姨一旁笑她母親道:「是啊,你還讓貞觀去?今晚任他是誰,去了反正就別想回來!到時看你那鍋油飯,有誰來幫忙吃?」

  她母親笑道:「這是怎樣講?」

  她二姨笑道:「那邊來了上等人客,正熱呢!反正開了桌,請一人是請,請十人也是請,乾脆來一個留一個,來兩人留雙份,你自己阿仲都別想會回來吃,你還想拉伊的?」

  果然七點過後,她大弟還不回來;這邊眾人只得吃了晚飯,因看到鍋裡剩的,不免說是:「你看!只差阿仲一人,就剩這許多,要是貞觀再去,連明天都不必煮了!」

  貞觀笑道:「他們男生會吃,我可是比不上,阿仲如果真把人客請來,媽媽才是煩惱;這鍋不知夠不夠人家半飽?」

  說著,說著,又到了「範蠡與西施」的歌仔戲時間;她母親和二姨,雙雙回她們房裡去,小弟亦關了房門,自去做他的功課。

  貞觀一人無味,只得回轉自己房裡靜坐。

  到現在,她的心還亂著呢!本來今晚要跟銀蟾做洋裁,誰知來了個不速之客,他這一撞來,她是連心連肺,整個找不著原先的位子放了。

  桌上的小收音機,是阿仲自己做的實驗,她才隨手一轉,《桃花過渡》的歌一下溜溜滑出:原來,桃花待要過江;擺渡的老人招她道:渡你也行,先得嫁我!

  桃花道是:嫁你不難,咱們先來唱歌相褒,你若贏了隨你,你若是輸,叫我一聲娘,乖乖渡我過去——貞觀聽得這一男一女唱道:

  正月人迎尪,單身娘子守空房,嘴吃檳榔面抹粉,手提珊瑚等待君。

  二月立春分,無好狗拖推渡船,船頂食飯船底困,水鬼拖去無神魂。

  三月是清明,風流女子假正經,阿伯宛然楊宗保,桃花可比穆桂英。

  四月是春天,無好狗拖守渡邊,一日三頓無米煮,也敢對阮葛葛纏。

  五月龍船須,桃花生水愛風流,手舉雨傘追人走,愛著緣投戇大呆。

  六月火燒埔,無好狗拖推渡人,衫褲穿破無人補,穿到出汗就生蟲。

  七月樹落葉,娶著桃花滿身搖,厝邊頭尾人愛笑,可比鋤頭掘著石。

  八月是白露,無好狗拖推橫渡,欲食不做叫艱苦,船坯打斷面就烏。

  九月紅柿紅,桃花生水割著人,割著阿伯無要緊,割著少年先不堪。

  十月十月惜,阿伯戇想阮不著,日時懶怠無人叫,暝時無某困破席。

  十一月是冬至,大腳查某假小蹄,八寸鞋面九寸底,大過阿伯的船坯。

  十二月是年冬,精糍做粿敬祖公,有尪有婿人輕鬆,阿伯你就扇冬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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