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一九


  到底應該如何叫呢?她是連銀城他們的名,都很少直接呼叫的。想了三、五日,貞觀才寫了封短信:

  兄弟:
  祖父,高祖那一輩份的人,也難得人人讀書、認字;可是,自小即聽他們這樣吟唱:
  五湖四海皆兄弟——
  想來,我們豈有不如他們高情的?
  花收到了!說起來也許你愛笑,長這麼大,這還是我第一次見識!
  真如你說的,台南沒有杜鵑,臺北沒有鳳凰,或許每樣東西都有它一定的位置吧?!
  祝
  好
  貞觀 謹啟

  信才寄出三天,他又來了一封;貞觀心裡想:這人做什麼了?畢業考大概要考第一名了;都準備好了嗎?

  貞觀:
  想起個問題來,我竟不能想像你現在如何模樣,九年前看到的阿貞觀,才小學畢業,十二、三歲的小女生!
  鳳凰花到底有多好呢?你會那樣在在心?能不能也寄給我們臺北佬看看?
  就你所知,我是老大,還是大家庭中,老大的老大,你瞭解這類人的特性否?固執、敏感,雖千萬人而吾往矣——習慣於獨行夜路,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心如水,心如古井水,井的寧靜下,蘊藏著無限的狂亂,無限的澎湃,卻又汲出信、望、愛無數。附上近照乙幀,幾年不見,還能相認否?
  大信 敬上

  附的是一張學士照,貞觀不能想像,當年看「仇斷大別山」,燒破蚊帳的男生,如今是這樣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

  富貴在手足,聰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別清亮,內斂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要想起:「登科一雙眼,及第兩道眉」的話來。

  最獨特的還是他的神采,堪若雜誌中所見,得諾貝爾獎的日本物理家——湯川秀樹。

  然而這信卻給她冰了十來日。

  這段期間,貞觀趕回故鄉,因為銀月即做新娘,必須給伊伴嫁。

  姊妹們久久未見,一旦做堆,真是日連著夜,早連著晚不知要怎樣才能分開。

  迎親前一晚,五人且關做一間,喳喳說了一夜的話;其實連銀杏一共是六人,差的是她年紀小,十四、五歲,才上初二,說的話她聽不熱,而且也插不上嘴,又知道人家拉她一起是為了湊雙數,因此進房沒多久,便蒙頭大睡。

  新郎迎娶那日,貞觀眾人,送姊妹直送嫁到鹽水鎮;親家那邊,大開筵席,直鬧到下午三四點,車都排好在門口等了,房內新娘還只是拉著她,放不開手。

  貞觀見她低頭垂淚,心下也是酸酸的,只得一面給她補粉、拭淚,一面說:「點啊點水缸,誰人愛哭打破缸——」一句話,總算把銀月逗笑了。

  回程眾多車隊,貞觀恰巧與她四妗同座;聽得她開口問道:「大信有無與阿仲寫信?」

  「有阿,都是他在教的!考上第一志願時,讓他好好答謝先生!」

  「唉!」

  她四妗卻歎了一口氣:「其實這些時,他自己心情不好——」

  貞觀聽出這話離奇,卻也不好問什麼。

  她四妗道是:「他班上有個女孩子,大一開始,與他好了這幾年,總是有感情的,如今說變就變,上學期,一句話沒講,嫁給他們什麼客座教授,一起去美國了——」

  「……」

  「其實這樣沒腸肚的人,早變早好,只是他這孩子死心眼,不知想通也未?」

  「……」

  貞觀悄靜聽著,一時是五種滋味齊傾倒;然而她明白,自己看重大信,並不是自男女情愛做起頭,她一直當他是同性情之人。

  因而今日,她應該感覺,自己與他同此心,同此情:可憐了我受屈、被負的兄弟!

  又過一日,銀月歸寧宴親,舉家忙亂直到日頭偏西,司機從門外幾次進來催人,新娘才離父別母,灑淚而去。

  貞觀自己亦收好行裝,準備和大姨夫婦返台南;她一一辭過眾人,獨獨找不著銀蟾。

  銀蟾原來在灶下,貞觀直尋到後邊廚房,才看到她正幫著大師傅一些人,在收筵後雜菜。

  大宴之後的鮮湯、菜肴相混,統稱「菜尾」。「菜尾」是連才長牙齒,剛學吃飯的三歲孩童,都知道它好滋味;貞觀從前,每遇著家中嫁、娶大事,連日的「菜尾」吃不完,一日熱過一日,到五、六日過,眼看桶底將空,馬上心生奇想,希望家中再辦喜事,再娶妗、嫂;不只是「菜尾」的滋味,還為的不忍一下就跟那喜氣告別……

  如今想起來,多麼可愛,好笑的心懷——「阿銀蟾,我要走了!」

  銀蟾回頭見是她,起手盛個大碗,端過五間房來,又拉了她道:「來把這碗吃了再走!」

  「阿彌陀佛!吃不下了!」

  銀蟾不管,把湯匙塞給她道:「車上就又餓了!你一到台南,再想吃它也沒得吃呢!」

  「可是——」

  銀蟾看她那樣,倒是笑起來:「可是什麼?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它是好滋味。」

  說了半天,最後是兩人合作,才把它吃完;貞觀不免笑銀蟾道:「等你嫁時,菜尾都不必分給四鄰了,七、八桶全留著新娘子自己吃!」

  「是啊!吃它十天半個月!」

  兩人哈哈笑過,銀蟾還給她提行李,直直送到車站才住。

  回台南已是夜晚九點,她大姨坐車勞累,洗了身即去安歇。貞觀一上二樓,見她弟弟未睡,便將家中寄的人參給他,又說了母親交代的話;等回自己房來,扭開電燈,第一眼看見的,是桌上一隻熟悉信封;弟弟不知何時幫她放的。

  她坐定下來,其實並未真定,她感覺自己的心撲撲在跳。

  臨時找不到剪刀,又不好大肆搜索,怕弄出聲響,只好用手撕。

  撕也是撕不好,歪歪剌剌,她今晚這樣心神不寧,因為不知道大信要說什麼。

  小呆一會,她終於將紙展開,就著燈火,一個字,一個字詳細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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