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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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經過這樣一次大變故,貞觀母親雖說逐漸、慢慢的好起,然而,體力與精神,都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這些時,她母親要她住到這邊來,早晚侍奉湯藥,多少盡一點女兒心。 老人家這次鬧頭疼,是患兩日即好,好了又發……如此拖了半個餘月,惹得一家人擔憂不說,連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趕回來探望。 姊妹之間,她大姨與貞觀母親最是相像,說是從前做女兒時,大姨丈從外地跑來,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齡,豈有街上亂走的?這下媒人只有指著貞觀母親——那時還十二三歲,說是: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這個模樣。 在貞觀父親剛去世時,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貞觀每早晚聽伊這樣,相勸自己母親——水紅,死的人死了,活的還要過日子! 而回來的這幾日,娘家的兄嫂、弟婦,個個異口同聲留伊,她大姨還是入晚即到貞觀家睡——為了重溫姊妹舊夢,更對遭變故的人疼憐。 這晚,外婆房內擠滿請安的人;貞觀坐在床頭,正聽眾人說話,抬頭卻見她大姨提了衣物進來。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嗎?」 「不行啊,車班老早看好了,我還叫銀城去買車票——今晚,我就睡這裡。」 她三妗笑道:「——我就知哦:是來吃奶的!」 眾人都笑起來;她大姨坐到床邊,才又說:「要說斷奶,我可是最早的一個!要笑你應該笑阿五,他吃到七、八歲,都上國校了,還不肯離嘴,阿娘在乳頭上抹萬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還是不放,阿娘沒辦法,只好由他——」 眾人又都笑起。 「是怎樣斷的?」 「他每日上學堂,都先得吃幾口,才要出門——」 「站著吃嗎?」 「當然站著。七、八歲了,阿娘那裡抱得動,後來有同窗來等他一起上學,大概怕人看見,抑是被人笑了,這以後才不吃了——」 連她阿嬤都忍不住笑起;一面說:「水蓮,怎麼你都還記得?」 「……」 一房間的人,只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貞觀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為人家說的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實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著笑起來——「小兒子就是這樣!阿娘那時幾歲了?四十都有了,時間又隔得久,那裡還有奶!」 「……」 入夜以後,請安的人逐一告退;銀蟾姊妹乃道:「大姑睡這邊,我們去銀月房裡——」 「那有需要呢——」 她阿嬤和大姨同聲說道:「這裡夠闊的!再多兩個亦不妨!」 貞觀早換了睡衣,傍著她大姨躺下,先還聽見母女二人談話,到後來,一邊沒回聲,原來老人家入眠了。 阿嬤這兩日是好了,只是精神差些,到底是上年紀的人…… 伊的頭疼看似舊症,事實是哭貞觀父親引起的;她父親幼喪父母,成家後,事岳母如生身母親,阿嬤自然特別疼這個女婿——貞觀拉一下蓋被、看看銀蟾二人已睡,乃轉頭問她大姨:「你看過二姨丈嗎?」 突然這麼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著,停了好一下,才說:「你是想著什麼了?臨時問這項?」 「我——早就想問了,……一直沒見過大舅和二姨丈!」 房內只剩下一小盞燈,貞觀在光暈下,看著大姨的臉,忽覺得伊變做母親:「阿貞觀,照你說的,我們姊妹三個,誰人好看?」 貞觀想了一想,說是:「二姨皮膚極好,大姨和媽媽是手、腳漂亮……還有眉毛、眼睛,唉呀,我也不會比——」 她大姨笑道:「你這樣會說話!其實,水雲還是比我們兩個好看,從前未嫁時,人家叫伊黑貓雲——」 本省話,黑貓是指生得好,而且會妝扮、穿著的女子——她大姨這一句話,使得貞觀極力去想:二姨再年輕廿歲時,該是如何模樣? 如果伊不必早歲守寡,如果沒有這廿年的苦節,她二姨真的會是四、五十歲一個極漂亮的婦人;然而,現在——貞觀覺得伊像是:年節時候,石磨磨出來的一袋米漿,袋口捆得牢緊,上面且壓著大石頭,一直就在那裡瀝幹水分…… 她大姨又說:「你聽過這句話嗎——黑貓欲嫁運轉手——」 運轉手是指開車的司機;好看的女子,要嫁就要嫁司機?這是什麼時尚? 貞觀問道:「怎樣講呢?大姨。」 「現在當然是過時了,它是光復前幾年,民間流傳的一句話;戰亂時,交通不便,物資實施配給,會開車的人特別紅呢!」 貞觀不難明白:從前,祖父他們,到台南要走三天,到嘉義要走一天半,在那樣的時日裡,一個車輛駕駛者,會是怎樣贏得女子的傾心,怎樣的使人對他另眼相看待。 二姨丈原來是開車的! 「是怎樣呢?」 「戰爭最激烈那年,……你們都還未生呢!出世在那個時勢,也是苦難!」 「……」 「水雲帶著孩子,回這邊外家避空襲,你二姨丈剛好那日閒暇,就在自家魚塭,偷網了幾斤魚,從大寮直走路,提來這裡——」 貞觀打斷話題道:「不對啊!既然二姨丈家的魚塭,怎麼能說是偷呢?」 她大姨笑道:「你們現在是好命子,要吃什麼有什麼,那個時候那有呢?日本人說兵士打仗,好物品要送到前線,物資由他們控制,老百姓不能私下有東西!」 「……」 「舉一個例,你三叔公那邊後院,不知誰人丟了甘蔗渣,日本人便說他家藏有私貨,調去問了幾日夜,回來身上截截黑——」 「……三叔公到底有沒有吃甘蔗?」 「那裡還有甘蔗吃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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