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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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未說完,忽見橫岸那邊,走來一個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電筒照一下銀山、銀月的臉,因分辨出是誰家的孩子、孫兒,馬上走開去。 就在這一刻時,貞觀忽然希望自己會在聯招考試裡落敗,她不要讀省女了。 在剛才的一瞬間,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與這一片土地的那種情親:故鄉即是這樣,每個人真正是息息相關,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對方姓名,到底心裡清楚:你是那鄰那裡、那姓那家的兒子、女兒! 她才不要離開這樣溫暖的地方,她若到嘉義去,一定會日日想家夜夜哭——這一轉思,貞觀的步子一下輕快起來,話亦脫口而出:「別說外公他們了,這路連我閉著眼睛都能走——」 她一走快,銀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了,於是提盒又交回銀城手裡,銀城邊接邊笑:「哈!學人家!」 貞觀停腳問:「笑什麼?沒頭沒尾的,我學誰了?」 銀山笑道:「這句話是大信講的;他家住臺北西門町,他說西門町他閉著眼睛也會走!」 鬧鬧吵吵,居然很快到了目的地;魚塭四圍,盡是人班,貞觀看母舅們一下跳入塭裡幫忙拖魚網,一下又躍上岸來指揮起落,自己這樣一滴汗不流的站著看,實在不好,便拉了銀桂坐到草寮來。 岸邊、地下,雖有二、三十個人手,少算也有一、廿支電石火和手電筒,然而貞觀坐到魚寮來時,才發現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還是那月光。 它不僅照見寮前地上的瓦礫堪數,照見不遠處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風清雲明,照得連貞觀都以為自己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衫。 頭次網起的魚兒最肥,魚販仔一拉平魚網,魚們就在半空掙跳、竄躍,等跌回網上,論千算萬的魚身相互堆疊時,就又彼此推擠,那在最底層的,因為較瘦小,竟可以再從網眼溜掉,回到熟絡的池水裡;魚們不想離開魚塭,也許就像貞觀自己不欲離開家鄉一樣?!貞觀不禁彎下頭低了身來看,也有那麼二、三尾,魚頭已過,只因魚身大些,竟夾在網中不上不下…… 貞觀將身一仰,往後躺在木板釘成的草鋪床上,心裡竟是在替魚難過。 她閉起眼,裝睡,誰知弄假不成,真的睡著了;等銀月推她時,貞觀一睜眼,先看到的是天蒼茫,野遼闊,帶濕的空氣,霧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開天地時的氣象。在這黎明破曉之時,天和地收了遮幕,變成新生的嬰兒;貞觀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兒,當第一陣海風吹向她時,她心內的那種感覺,竟是不能與人去說。 §2 連著吃了好幾日的虱目魚,飯桌上天天擺的盡是它們變出來的花樣,魚粥、魚鬆、清湯、紅燒、煎的、煨的。受益最多的是大信,據貞觀看來:城市人自然少有這樣的時候,然而受害最大的,卻也是他,陸續被魚刺紮了幾遍。 前幾回,都被她三妗拿筷子挾走,這一次魚刺進了肉裡面,紮著會痛,就是找不到頭,筷子和飯丸都無用,一個大男生,坐在正廳中,眼紅淚流的,別說大人忙亂,連她看了都難過。 貞觀想著自小吃魚的經驗,倒給她想出個方兒來,便三、兩步,走回自己家裡,她母親看了她,笑眯眯道:「成績單才寄來,怎麼你就知道回家拿了?」 說著開了衣櫥,取給她看,又說:「明日的報紙就有了呢!你快去學校與先生說一聲,他也歡喜!」 貞觀看了看分數,卻說:「我先去跟重義嬸討麥芽,四妗的侄子被魚刺紮到咽喉。」 說著,走到後院來開門,後面小巷,有家做餅的鋪子,裡面堆著一鉛桶、一鉛桶的麥芽糖。 麥芽討到了,是一小只竹棒子,粘著軟軟的一團,貞觀怕它流掉到地上,也不走回家,直接從小巷口穿出大街,回到外公這兒。 這邊家裡,大人還在焦急呢!烏鴉鴉一堆人圍著大信,大概計窮了。 貞觀不敢明伸出手,趁亂將它塞給銀安,果然大信吞後一分鐘,便站起身叫好了。 事後問起來,居然沒人知道是誰討來的麥芽,大信說是銀安叫他吞的,銀安則想不起到底誰人遞給他,到被問急了,居然瞪眼叫道:「好了便好了,管它是天上落下來!」 這次以後,大信再不敢多吃魚了,只對無骨無刺的蛤、蚌感興趣,每天帶著竹簍,和銀川他們去魚塭摸「赤嘴」。赤嘴是粉蛤的另一種,肉較厚,殼反而薄,喜歡做穴在魚塭四周靠堤岸的濕土裡,黃昏時,就跑出洞來吃水了。 十天過去,大信的臉也曬黑了,卻給他摸出一套找赤嘴的訣竅來:靠岸邊的土上,若有一個像鎖匙孔的小洞,伸手進去,一定會摸到一隻。 正當他熱著摸赤嘴時,他母親已收拾好行李要走;家下眾人,一口一聲的挽留道:「妗仔若不棄嫌這裡,就多住幾日才好,一過八、九月,海邊、塭內,都出毛蟹,『十月惜,蜞較碇石』小小一隻,裡面全是蟹黃!」 他母親道:「到十月,還要二個月呢!已經住了個餘月,他父親會說我……」 「至少也等過了中秋再走,中秋這裡還算鬧熱,碼頭全部的船隻,都自動載人到外海賞月。」 大信的樣子有些動心,他母親卻說:「那裡行呢!他父親信上直催,大信的學校,也快要開學了!」 貞觀的外婆又說:「大信就叫他姑丈先送他回去,妗仔你難得來一趟,還是多住些時。」 「下次吧!下次再來……親家、親家母,大家有閑也去臺北走走!」 當下看好時間,母子二人決定坐明日的早班車回去;貞觀以為吃過晚飯,他們就會趁早歇困,誰知晚來她外公在天井講「薛仁貴征西」,貞觀才找到座位坐下,一抬頭,赫然發現大信就在前座。 「鬼頭飛刀蘇寶同,移山倒海樊梨花……」故事正說得熱鬧,大信忽回頭與銀安說:「明晚的故事,我就聽不到了。」 她四妗照例來分愛玉,貞觀才接過碗,聽他這一說,差些失手打翻掉;她是同時想起今早自己接到的那紙註冊通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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