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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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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推讓了半天,最後還是由梅寶提出一個折中辦法來才得解決。 「我不跟韓家伯伯和大姐姐客氣,」梅寶侃侃地說,那一種雋爽而果斷的神氣,真和十數年前,羅湘綺在天津糧米街的屋子裡,跟秋海棠討論家務時的情形一般無二,「你們也是靠著每天賺到的錢支持一家的,咱們怎好意思問你們挪借?可是我爸爸此刻的病委實很不輕,我瞧那位外國大夫打的針多少還有一些功效,無論怎樣,我一定要給爸爸打完十針再說。因此,韓家伯伯這五十塊錢我是不能不暫領了。只是你們也得依我一件事,就是從今晚起,盡由我隨著韓家伯伯出去。咱們是自己人,不說客氣話;我唱得略略比大姐姐好一些,客人也往往愛點我的戲,這幾個月來爸爸和韓家伯伯都知道,所以為著要多做一些生意起見,我願意常隨韓家伯伯出去,唱到的錢兩家對分,一面再在我應得的一份裡,每天扣掉幾塊錢還給韓家伯伯。可是在晚上的兩三個鐘頭裡,卻只能委屈大姐姐來照看我爸爸了。」 梅寶所說的倒全是事實,這三天來,梅寶沒有出去,韓家父女倆統共就不曾做滿十塊錢的生意,因此她這一個主張便立刻獲得了韓老頭兒的贊同,秋海棠心裡雖還有些不願,但經不起梅寶和韓家父女再三解釋,也就只得答應了。 第一晚,梅寶的成績並不好,闖了七八家酒菜館,只做到八塊錢的生意,使她心裡非常憂鬱。 但第二天晚上回去,秋海棠的一雙失了神的眸子裡,就突然發現他女兒的臉上,有著一種怪不平常的興奮的神態,連韓老頭子也笑容可掬的再三向秋海棠說: 「今兒的生意真不錯,吳兄,要是天天像這樣的話,你還愁什麼呢?」 秋海棠聽了,心也就略略寬放了一些。 幾天以後,那位醫生的診費,也經梅寶轉求這小客棧的老闆娘講情,作為老主顧看待,特別打一個六折,每天減為十八元。 這樣便在比較安靜的情況下,度過了一二十天。 「爸爸,天無絕人之路,但願就在這個月裡,你的病可以好起來,錢是定不成問題的。」這一晚梅寶在將要隨著韓家父女倆出去以前,踅到床邊來看定了秋海棠的瘦骨嶙峋的臉,輕悄悄地說,心頭交織著悲痛和焦慮的感覺。 秋海棠微微把頭一點,勉強從嘴角上透出了一絲苦笑來。 韓老頭兒也是飽經憂患的人,一瞧就知道秋海棠所以點頭微笑的目的,無非為了要安慰梅寶。害肺病害到這種程度,別說十天半月絕對不能好,即使再拖三四個月,也不見得就有希望。秋海棠自己怎麼會不明白呢? 「湊著那老的還活著的時候,我必須給小的幫一些忙……如果那一件事真能拉攏成功的話,倒真是再好沒有的事!……」老韓瞧定著秋海棠父女倆,開始在心裡盤算起來。 因為這幾天來,少華對梅寶的一往情深,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尤其是少華在和梅寶兜搭的時候,說的話雖然很多,卻沒有一句是含著邪氣的,像這樣熱情而不輕薄的青年人,老韓自到上海以後,委實很少見,所以他對少華倒真是非常的器重。再加少華每天四十五十的拿出來,使他不用多猜,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子弟。 這一種人,卻正是梅寶父女倆目前所最需要的。因此他早有意給他們從中拉攏,並且已在兩三天前的一個下午,把大概的情形告訴過秋海棠,瞧他的神氣,很有幾分默許的樣子,只是他跟羅少華也是向不相識的陌路人,委實不便冒冒失失地發動。現在他瞧秋海棠的病已一天一天的沉重了,便決定不避冒昧的就在今天晚上去向少華探問,希望在秋海棠咽氣以前,憑自己這一些小小的力量,替他了卻一重心願。 可是他們三個人一走進大地春京菜館的六號雅座,老韓便第一個呆住了。因為往常總是少華一個人在雅座裡等候著他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見他帶過;而今天,座上卻突然添了兩個人,又且是兩位年在四十左右的中年女客。 當老韓在發呆的時候,屋子裡還有兩個人也同樣的在發呆,而且臉色都變得非常慘白難看。第—個就是那兩位女客中的瘦而美的一位,第二個便是梅寶。她對於坐在上首的那個長得又胖又高的女客倒並不注意,使她大吃驚的乃是坐在左首和少華對面的那個慈祥而清秀的女太太,並且那一張臉龐,又是十二分的眼熟,使她一見,心就酸得幾乎馬上哭出來。 「姑媽,媽,就是小的那一位……!」少華很興奮地指著梅寶,向羅湘綺和他母親說。 今晚,他的確是應該興奮的,湘綺不但自己願意跟他同來看看他的意中人,而且還把他母親也一起拖出來了;這樣對於少華,當然是極有利的,至少可以省卻他將來再向父親懇說的一番麻煩。 然而湘綺真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氣,才把自己的情感遏止住,勉強發出顫抖的聲音說: 「姑娘,走過來!」她向梅寶招了招手。「你難道真姓韓嗎?」 梅寶失魂落魄似的點了點頭,因為這幾個月來,她在外面見了人,總是承認跟老韓父女倆一樣姓韓,不覺已成了習慣了。 也真虧她這麼一點頭,湘綺的臉色才略略變得好看了一些。 「坐下來吧,小姑娘。」少華的母親見了梅寶的容顏舉止,顯然也很中意,便堆著滿臉的笑,向她這樣說。 於是梅寶和韓家姑娘便在湘綺身後合占了一張圓椅,韓老頭兒還是照例坐得更遠一些。 「先生,今兒想聽一段什麼?」老韓照著賣唱的人的規矩,半欠著身子,陪笑向興奮得異乎尋常的少華問。 「姑媽,你歡喜聽什麼,叫她們先唱一段好不好?」少華便忙著請問湘綺。 但湘綺此刻的心思真比亂麻還亂上百倍,那兒還有什麼精神點戲,她只能低著頭,眼睛看定了桌上的臺布,用盡所有的腦力思索,究竟世界上有沒有名字相同,面貌又極酷肖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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