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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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琴自己也未嘗不承認還是一個小孩子,並且有時候也常在班子裡跟師兄弟們玩弄各種全部孩子氣的把戲,可是他心坎裡所藏著的一種厭惡男人唱旦角的心理,卻一天一天地在滋長著,儘管那些存著壞心眼的先生們和師兄弟們不斷地要抽空向他調笑,或是故意特別的好待他,他卻只有厭惡和憎恨。他會約束自己的孩子氣,整天把臉板得像快要廝鬥的公雞一樣。每次出臺,一聽到含著邪意的喝彩聲,便禁不住要生氣;然而三四年來,始終還只是生氣,不曾像那個大胖子的吼聲一樣的使他害怕過。這吼聲所表示的已經不只是調笑和挑逗的成分了,簡直要把他整個兒的吞下去! 在最近的幾天裡,這些情形就不斷的困擾著玉琴的腦神經;他的理解雖然還是很幼稚,但一種不吉利的預兆,已很明顯地透露在他面前了,尤其是今天上午所發生的一件事,更增加了他內心上的憂鬱。 「不,媽昨兒才來過,我何必再想她呢?」他的視線慢慢地從窗外的槐樹上,移到了玉華的那一張很清俊的瘦臉上去,一面沒精打采地說。 「是不是為了方才師傅告訴你的一件事不高興?」玉華偏著腦袋,似乎很有把握地猜測著。 這一猜倒真的猜中了!今天早上,當全班九十多個學生照例一起在院子裡練完了功以後,掌班的宋師傅,突然走到玉琴面前來,一張忠厚得不像吃戲飯的紫膛色的圓臉上,堆出了很為難的神氣,輕輕地向玉琴說: 「不要就回下處去,我有話要給你說咧!」 玉琴不由立刻怔了一怔,因為他知道要是沒有什麼大事,師傅是從不單獨和哪一個學生說話的。他想難道自己犯了什麼規矩嗎?那個摔得滿身灰土的趙玉昆,也在人叢裡回過頭來,向他伸一伸舌尖,扮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鬼臉。 這是我們這一個小丑的特長,每逢他把這個鬼臉扮出來,玉琴和任何一個同學都忍不住要好笑;可是今兒玉琴卻笑不出來了,只得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跟定著他師傅,慢慢地走進後面去。 師傅照例對他非常客氣,——一大半當然因為是他在班子裡最能賣錢的緣故——自己在一張帳台前面坐定之後,也教他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去。 玉琴把臀部挨住了椅子的邊沿,半坐半站地候著,想不出師傅究竟要對他說什麼話。 「會不會媽有什麼病嗎?」一個可怕的猜想,突然湧上了心頭。 還好,師傅也並不存心想教他難受,落坐不到一分鐘,便在他右手中所轉著的兩顆亮得變了紫色的胡桃所發出的一陣格格的聲響裡開口了: 「有一位元袁師長你可認識嗎?」 「袁師長?」玉琴格外愕然了。 「我也猜你是不會認識的。」胡桃捏得格外的響了。 「可是因為每次出臺的時候,上後臺來胡鬧的人委實太多了,所以我想你或許會見過他。」 「……」玉琴覺得沒有話好說,只能瞧著他師傅的一顆紅鼻子發呆。 「這人是一個帶兵的頭兒。」師傅皺著眉毛說,很明顯地告訴玉琴,這種人是世界上最不容易對付的傢伙。 「不知道怎樣,他竟會瞧中了你啦……」 玉琴的臉色開始變得灰白起來。 「初四那天,他教我們的財東來跟我說,想叫你出去一次,和你交一個朋友……」 「師傅,你答應了沒有?」玉琴急得來不及站起來問。 師傅把沒有胡桃握著的左手向他做了個手勢。 「坐下去,別這樣的焦急啊!這是破壞咱們班裡的規矩的事,財東儘管那麼說,我如何能答應呢?」這個唱了三十多年武生的宋師傅,挺直了上身,依舊顯著虎虎有生氣的樣子。「我告訴他說,別說現在是民國,當相公的早給大總統禁絕了,就是在前清,咱們科班是科班,他們相公是相公,那有科班的學生,能隨便給人家叫出去的?財東是咱們十七八年的老朋友,聽我說得不錯,便依著去辭謝了……」 老頭兒一面說,一面又把右手裡的兩顆胡桃交給了左手,然後慢慢地打懷裡取出一個扁扁的紫黑色的鼻煙壺來,用著很純熟的手法,先傾了些煙末在桌子上,再用拇指一次兩次的蘸著抹進鼻孔去。 「不料這個帶兵的人倒也很有些心計,居然給他另外想出了一個主意,前天又請財東來給我說,要上我們這兒來瞧瞧,並且還買了許多的皮帽,要送給全班的學生。」說到這裡,師傅臉上的那副左右為難的神氣顯得更清楚了。「這是常有的事,我雖然明知道他沒安著好心,也不能不答應。再說這中間又沖著財東的面子,我也不便過於的死心眼兒。所麻煩的就是他已和財東講定,必須親手把那些皮帽,一個個的送給你們。當然,他的心還是在你一個人的身上!……」 玉琴睜大著一雙眸子,盡看定了他六年來認作自己父親一樣的師傅出神。 「今兒這位袁師長就要來了,我知道他們帶兵的人總不免有些粗氣,一瞧見你,或許就要和你拉手,或是說幾句瘋話,而你的脾氣又不大好,一弄僵必然弄得我做師傅的和財東兩個人收拾不來。要想教你躲過了他吧……」 「好啊!師傅,就讓我躲過了吧!」玉琴聯想到了一年多前有兩個喝醉酒的人,上廣和樓後臺來摟住了他胡鬧的情形,已從心底裡害怕起來。 「但是,孩子,你是馬上要出科的人啦!」桌子上一塊小銀元那麼大小的鼻煙,已一起送進師傅的紅鼻子裡去了。「不管你出去之後,還是自己成班,還是搭別人的班子,總不能一輩子躲著不見人。要想紅起來的話,更不能沒有人捧捧場。」 玉琴才想插嘴便給師傅止住了。 「就說你自己不想紅起來,人家要捧你,卻也不能拒絕啊!所以,這種人是躲不過的。現在先跟他見一面也好,反正當著這麼許多人,他雖有槍桿兒,也是不能對你怎樣囉嗦的。所以我要先給你說個明白,回頭他來的時候,你可以不用慌,耐性些兒,吃這行飯是沒有辦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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