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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在這兩位老教授爭論的時間,曉燕拉了戴愉一把,悄悄在他耳邊說:「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呀?咱們應當和他們談談。」

  戴愉盯著吳教授搖搖頭:「這樣的人不值得!燕,現在我要走了,晚上,我再來找你。你等我,有話講。」

  「你這個人——真是!」曉燕覷著吳教授對戴愉小聲說,「他並不是一個壞人呀,你幹嗎……」

  戴愉沒有回答她,和屋裡的人告了別,走了。這時王彥文拉著侄女的手,坐在茶几旁,又像喜悅又像憂愁地慢慢叮囑道:「燕,終身大事啊,我為你高興……這個人嘛,看樣子也還好,可是,不知為什麼,我有點兒怕他……告訴我,他也是個危險的人嗎?你,你怎麼也變得跟林道靜一樣了?連你爸爸都變了。我真——真有點兒害怕……過兩天我想還是回定縣去好。在你們這兒,我心神不安。」

  「姑姑,」曉燕親切地瞅著姑姑黃瘦、衰老的臉,「姑姑,您放心吧!我們會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我早就想問您:您還惱林道靜嗎?別恨她,她是個好人。」她那善良無邪的眼睛裡流露著乞求寬恕的神色。

  「對!上帝主張對一切仇人都寬恕。」王彥文低微的聲音裡蘊藏著痛苦和不可名狀的怨憤。

  「不,姑姑,您還是不要寬恕的好!」

  說罷,她竟甩開姑姑,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夜晚,戴愉又來了。在曉燕的房裡他們喁喁不休地談著話。

  「才,你看白天媽媽那叫幹嗎呢,……」曉燕白淨細嫩的臉微微羞紅了,「我也像當年的林道靜,怪討厭這些虛偽的形式。」

  「林道靜當年怎麼樣?」

  「不告訴你!」曉燕搖頭笑道,「你打聽到她的消息沒有?

  從她搬走後,兩個月了,再也沒見她。你知道我怪不放心,怪想她的。」

  道靜離開曉燕的家和劉大姐去住機關,因為工作的關係,更因為曉燕和戴愉的關係,她一離開曉燕,就沒有再看過她。

  因此,曉燕時常懷念著她要好的朋友。

  戴愉捉住曉燕的手撫摸著,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叫人捉摸不定的光焰。他沙啞著嗓子說:「燕,我常常覺得你對林道靜比對我還關心。可是,傻姑娘,你太誠實嘍——她現在恐怕早就忘掉你了!」

  「你說什麼?才!」曉燕笑道,「她怎麼會?……她是忙。不然也許生了病。」

  一縷狡黠的難於捉摸的微笑,從戴愉沉悶的仿佛浮腫的臉上透露出來。他看著曉燕並不在意他的話,就點燃一支紙煙慢慢吸著,又說:「你不是打聽她好久打聽不到嗎?我在昨天才從一個同志那裡打聽明白了。原來,原來——我說出來你會大吃一驚,你是絕不相信的……我真是沒辦法告訴你。」

  「什麼?你說什麼?」曉燕紅漲著臉,喘吁吁地打斷了戴愉的話,「才,說明白點!倒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啊?」

  戴愉拉著曉燕,吻著她的手。好像怕嚇壞她似的低低地說:「燕,我的好同志,相信我。林道靜是個可恥的叛徒——她欺騙了你……」

  「那怎麼會!才,你怎麼會相信這樣的瞎話!」曉燕怔怔地瞅著戴愉,一字一句痛苦地說。

  「信不信由你。這是市委正式告訴我的!」戴愉忿忿地吸了兩口紙煙說,「她在你這裡住的時候不是已經表示厭倦革命了麼?」

  王曉燕怔住了。隨即哭了。她伏在桌子上好像突然聽到她熱愛的朋友的死耗一樣痛心地哭了!

  「不,不,才!我不相信!不相信!」哭了一會,她抬起頭,狠狠地摘下眼鏡,狠狠地擦著眼淚搖著頭,「你是道聼塗説!她這樣的人怎麼會呢?怎麼會呢?……你瞎說!瞎說!」

  王曉燕迥異尋常的激動而瘋狂的神態使得戴愉吃了一驚。他浮腫的黃臉似乎更加黃了,黯淡的眼睛也似乎更加黯淡了。

  「燕,安靜一點!」他撫摸著曉燕的肩膀,斷斷續續對這誠實篤摯的姑娘,編著惡毒的謊言,「燕,親愛的,世界上還有比我倆更親密的人嗎?我愛你,是用最真誠的心愛你的。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我怎麼能誣衊她、傷害她呢!真的,你的鬥爭經驗少,理論水準也差,不知道党的高級領導同志,在敵人嚴刑拷打下、威脅利誘下還常常有人叛變的;何況林道靜一個地主階級出身的小姐,碰到敵人一威脅,再一利誘,那,那叛變黨不是很、很自然的嗎?」

  「那,那你的家裡不也是大地主?」曉燕睜大淚眼洩憤似的頂了他一句。她太痛苦了,好像戴愉把她的朋友毀了似的,她把心中的怒火向他發洩起來。

  戴愉賠著小心,把曉燕扶到床上躺下,對著她閉著眼睛的蒼白的臉,怔了一會兒。這罪惡的人,又改變了腔調——

  他伏在床邊輕輕地懺悔似的,聲音又低又慢:「好心的姑娘,原諒我。也許這消息不確實……不管怎樣,我們革命不是為了她……你的愛人是共產黨的北平負責人,你,難道沒了林道靜,你就不能革命了嗎?」

  「君才!君才!」曉燕拉著戴愉的胳膊又哭了,「我要忘掉,忘掉她——忘掉這無恥的女人!你,你,君才,你——我們可永遠不能像她那樣呀!」

  戴愉的臉像一張白紙。他的黑暗醜惡的靈魂在這善良而純潔的心靈面前似乎也感到了一陣按捺不住的戰慄。他狂吸著紙煙,幾顆冷冷的汗珠滴到了曉燕柔黑的頭髮上。

  第二部 第二十八章

  深秋的夜晚,北平街頭騷亂的人聲漸漸安靜下來。這時,一輛黑色小臥車開著不甚明亮的車燈馳過了鼓樓大街,正朝交道口一帶跑去。車內,前面坐著一個年輕健壯的司機,低低的鴨舌帽遮住了他的面龐;後面坐著兩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服裝都是普通的職員模樣。其中一個有一張精明而安詳的臉的是江華;另一個就是戴愉。他面色驚惶,但竭力裝做鎮靜,鼓鼓的金魚眼睛茫然地瞠視著江華——他是近來党和戴愉發生聯繫的唯一的人。他們每次碰頭都是臨時規定在某個街頭的電車站上。碰頭後,在街上走著簡單地談幾句話,江華便迅疾地不見了。為了通過江華獲得共產黨的信任,因此,戴愉沒有佈置逮捕他,反而做出十分忠誠、渴望進步的神情,希望組織多給他工作。

  今天例外地,江華接他坐上汽車來談話了。開始戴愉還非常高興,以為共產黨組織又信任了他,將分配他做什麼重要的工作。但是他在碰頭地點上了汽車,汽車載著他們迅急馳上鼓樓大街的馬路之後,戴愉嚇得面孔發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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