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八九


  「你嘮叨半天,說的是什麼人呀?」秘書長扶著眼鏡溫文爾雅、漫不經意地問。

  「誰?昨晚上那個臭女人唄。從前在學校時候認識她,覺得她人挺不錯,臉子長的也還漂亮。淩汝才死了太太,我想就替他介紹介紹——咱們那樁買賣正用得著老淩。誰知道這個臭婊子……」她喘了口氣,對她的情夫嫵媚地一笑,「世上什麼人都有。我以為談談革命的人是有的,可是拼著命真幹、不怕受苦、不怕殺頭的人也真有。這可真是不可思議!」

  潘秘書長點燃一支香煙,倒在白莉蘋的腳邊,翻著眼皮悠然望著淡綠色的天花板,又漫不經意地問道:「你說,你的朋友革命?恐怕不是真實的吧。她不喜歡汝才,當然可以不辭而別。」

  白莉蘋跳起來,用嬌嫩的塗著蔻丹的紅指甲指著自己的鼻尖,激奮地喊道:「你當我沒經驗過哪?我知道她,瞭解她!她要不是因為迷著共產黨才拒絕了我的友情,我就挖掉這兩隻眼睛!」說到這兒,茶房進來了,微微鞠了一躬:「太太,外面有個送信的女學生,要取東西。」

  「把信先拿來!」白莉蘋猜到是林道靜來取行李的,她不耐煩地把頭一擺,命令著茶房。

  信送來了,她懶懶地拆開,倒在沙發上讀著:

  莉蘋:你一定生了我的氣。但是對不起,我受不了你給我安排的那個環境,只好逃走了。你對那種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生活很有興趣嗎?但是在我看來,這只是消磨人的意志、使人墮落的魔窟。莉蘋,你曾經指導過我,你曾經有過前進的思想,但是為什麼和那樣一些人,走上那樣一種可怕的道路呢?難道你不應當過另一種有意義的生活嗎?……

  「屁!」沒有讀完,白莉蘋使勁一扯,把薄薄的信紙扯得粉碎,「會說兩句普羅列塔利亞,自以為了不得啦!喊喊空口號的時候誰沒經過!他媽的!」

  「太太,外面那個女學生還等著拿行李哪。」茶房站在地毯上,看見白莉蘋扯了信,生氣地自言自語,就提醒了一句。

  白莉蘋發現茶房看見了她剛才的形狀,就更加發了火,指著道靜的東西吼道:「混蛋!給她把這臭東西拿下去算了,還問什麼!」

  茶房對於闊綽的老爺太太們的脾氣早就摸透了:當他們升官發財不如意,或者爭風吃醋不高興的時候,他們就要拍桌子大罵你這下人混蛋、該死;但是他們要是高了興,要是酒色財氣順了心,你只要向他們謙卑地鞠個躬,或者給小姐太太脫脫大衣、獻朵鮮花,那麼,立刻十塊、八塊大洋賞給你。為了生活,茶房只好拿起道靜的東西,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把提包交給站在門外的王曉燕,笑笑說:「您是替昨天上這兒來的那位小姐取的東西吧?我說呢,這位太太來往的淨是些闊人,怎麼忽然交了個女學生,還要叫她住在這兒?……您可別告訴那位小姐,這位太太看見她的信生了氣……嘻嘻,『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趁早絕交,還是不巴結這號有錢人。」

  王曉燕看見這饒舌的茶房叨嘮個沒完,攔住他說:「別說啦,她們已經算完了。再見!」她把東西放在洋車上,又像歡喜又像懊惱地坐上了洋車。

  這裡秘書長對白莉蘋斜著眼睛送情地笑了笑:「乖乖,我去打個電話。」他走到走廊的一個黑暗轉角處,這兒的牆上掛著一架電話機。他喊了號數急忙對接電話的人小聲說道:「老胡嗎?快點!利通飯店大門外剛走了一個女學生——北大的。跟著她,快派人來跟著她!……不是她,要跟著她找另一個人——林—道—靜……對了!呵?你說什麼?」潘秘書長使勁歪著腦袋對準活筒驚異地動著眉毛。「什麼?你正要找她?找了好些日子?那可巧極了!嘿,老胡,可要請客謝謝我喲!……小白?別瞎扯了,隨便玩玩。她不錯,會迷人。有時間到我們這兒來喝兩杯香檳。好,就這樣辦!」

  掛上電話,潘秘書長悠然自得地伸了個懶腰,把淡湖色的綢子睡衣理了理,走進了他臨時的行館——白莉蘋的房間裡。白莉蘋不在,他趕快點燃一支香煙,從皮包裡拿出一小瓶海洛英,輕輕倒了一點白粉在紙煙上,立刻急急地貪婪地狂吸了幾口。然後眯縫著浮腫的眼皮,點了點頭得意地喃喃道:「嘿!時來運轉——萬事亨通……」

  第二部 第十七章

  道靜在北大附近的中老胡同找個小公寓住下了。她在這兒住下來的目的是找徐輝,並想法打聽江華的去向。她覺得這些人不論是誰也好,都是她再也不能離開的人。而她也比較過去更有了能夠找到他們的信心。白天她一個人自修、學習,不大敢出門。夜晚,有時才和住在附近的曉燕一同出去散散步。在生活上,曉燕比她謹慎細心,每當她們出去散步前,曉燕時常要擔心地說一下:「你還是小心那個國民黨好。」她指的是胡夢安。

  「不要緊。這麼黑,誰也看不出我來。」道靜笑笑,並不大理會。

  沙灘通故宮的馬路兩旁,整齊地排列著一行行翠綠的洋槐樹。夜晚,盛開的洋槐花在行人的頭上散發著清爽的迷人的香氣。穿過這些沁人心脾的洋槐樹,道靜和曉燕就時常悄悄地出現在故宮河沿的欄杆旁。有時在朦朧的月光下,她們一同眺望著那莊嚴美麗的故宮景色——那高大的黃色的琉璃瓦屋脊多麼富於東方的藝術色彩;那奇偉龐大的角樓,更仿佛一尊尊古老的神像,莊嚴而又神秘地矗立在護城河上的夜空中,又是多麼令人神往呵。每當她們這樣靜靜欣賞的時候,她們都會被祖國的悠久文化和偉大藝術深深感動著,於是各人浸沉在各人的想像中,兩個人許久工夫都不出聲。

  可是在這種時候有時她們也會興奮起來,兩人緊挨在一起說古道今。談著談著,道靜時常就要扯到革命、扯到階級鬥爭上去。而這時曉燕就要藉故攔住她,不願讓她講。

  「你真是落後——頑固!」道靜希望她的好友和她有同樣的人生觀、走同樣的道路而不可得時,就會這樣罵起她來。曉燕呢,雖然她愛道靜,雖然她尊重她們之間的友情,甚至道靜得罪了她的姑姑王彥文,她也原諒了她。然而,思想——

  各人的信仰和思想,這卻是勉強不得的。她希望道靜尊重她的思想,正像她尊重道靜的一樣。因此,她不愛聽道靜的勸說。道靜的大道理對於她已經變成了怪不舒服的、厭煩的刑罰。

  有一次,在故宮河沿她們又談起來了,道靜忽然提起江華來。

  「曉燕,你不知道我在定縣認識的那個江華,可真是個典型的革命家——他給我講蘇聯十月革命的經過;講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講南昌『八一』起義;講毛澤東同志領導湖南農民運動和秋收起義;講紅軍在井岡山會師;講党在江西等地建立革命根據地和武裝鬥爭;講党領導白區的群眾運動……他還講中國革命的主要問題是土地問題……嘿,你別把臉總沖著天,你聽我說了嗎?」

  「你說的我一點也不懂。一來蘇聯,兩來井岡山,那離著咱們這裡夠多遠!」曉燕停住了腳步,輕輕地拉著林道靜一起靠在故宮河沿上,她溫和地對道靜笑著,替她把一綹被風吹亂的頭髮理好了,「還是說說現實的事吧!你從離開餘永澤之後,見過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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