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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他又瞪瞪愣在旁邊的林道靜,掃興地墩打著手杖走了。人們剛要拉起還在跪著的王老增,突然,這塊地上又出現了文雅而和藹的宋鬱彬。他的態度和他父親可大不相同。他首先拉起王老增,帶著抱歉的笑容說:「老增大伯,這是為什麼?我父親脾氣不好,您別見怪。要是缺了吃的,回頭我叫做活的給您送上二鬥。」似乎為了緩和和道靜的衝突,他又轉向道靜笑著說:「張先生,沒想到您倒是個見義勇為的女英雄。我父親老了,您別和他一樣……好,天不早了,咱們回去吧。鄉親們也乘涼快做點活去吧。」

  一場衝突過去了,道靜並沒有立刻跟著宋鬱彬回去。直到天黑下來,她還站在田野裡的一棵小槐樹下,默默地思索這個午後所看見的一切,所發生的一切。她的心情更加懊喪,更加痛苦。她發覺由於自己易衝動不冷靜的性格,給她繼續留在宋家造成很大的困難。而這也就有負于姑母——党對她的委託。怎麼辦呢?鄭德富那一關還沒有過好,又加上了這一關。同時王老增那祖孫三個的影子,又在她心上不住地翻擾。那是什麼樣的生活呀,中國的農民真的是這樣在饑餓的死亡線上掙扎?……天黑了,她才心緒不寧地走回宋家的大門,煩惱得一夜沒有睡覺。

  奇怪,頂撞宋貴堂的事很平靜地就過去了;更奇怪的是,宋家的人誰也不再提這件事。老頭子見了林道靜噘著嘴點點頭就過去了。宋鬱彬見了她也還是那麼和氣,而且似乎對她更加器重了。為什麼這樣呢?她猜來猜去猜到這可能是宋郁彬從中緩衝的緣故,於是她對宋鬱彬的印象就更好了。她覺得這個人還善良,有良心,而且肯鑽研學問。雖然是一套莫名其妙的理論,但總比宋貴堂那樣成天算計農民的血汗要好得多。

  那件打抱不平的事發生之後,滿屯曾立刻找機會說了道靜兩句,叫她以後小心,別再暴露自己。道靜明白自己的毛病。也加了小心。有一陣子除了教書就是抄稿子。連領著文台出去轉遊的時間也少了,跟滿屯和鄭德富都很少見面。只有一次鄭德富到後跨院來做什麼,正好和道靜走了個對面。道靜想向他招呼,可是,她沒有張嘴;鄭德富也沒有理她。一見到他,道靜心裡就怪不舒服。這裡有慚愧和負疚,也有克制不住的自尊和委屈。他是不是還那麼仇視自己?從那淒涼的眼色中,她沒有找到答案。

  不過道靜和陳大娘的關係卻逐漸好起來。她相信陳大娘不會出賣她,也看出了這個老女人並不是真正忠實于宋家地主。於是她就在晚上常常講一些階級壓迫的道理給她聽。雖然,道靜講的有點文謅謅她聽不太懂,但她還是挺高興地聽她講。並且不住地說:「閨女,我看出來,你是個好心眼的姑娘。人又好,心又好……」

  第二部 第十二章

  再有幾天就要開始動鐮割麥了,種著十來頃麥地的宋鬱彬家,這幾天從上到下都分外忙碌起來。東家、長工都是早出晚歸很少有人在家。因此道靜替宋鬱彬抄稿子的事也暫時停止了。

  自從聽姑母和許滿屯說了麥收時農民要對地主們展開一次鬥爭,道靜的心裡就常常惦記著這件事。她明白所有正義的鬥爭都有党在領導。可是農村的革命鬥爭是什麼樣?党是怎樣領導農民向地主鬥爭?她腦子裡對這些卻只有一些抽象的模模糊糊的印象。因此,她很想找到滿屯向他問點情況,可是滿屯這幾天特別忙,道靜故意繞到前跨院看了他許多次,這才有一次得機會談了幾句話。他們談話時,周圍沒有人,滿屯見了她,正正自己頭上的白羊肚手巾,笑了笑說:「張先生好忙呵!」

  道靜看他那微笑的眼色,知道他還在責備她那次不該挺身而出。道靜心裡又感激,又慚愧,她不安地看著滿屯,低聲說:「我知道那天我不該那樣……不過,我和他家的關係並沒鬧壞……問你,麥收鬥爭的事怎麼樣了?我什麼也不知道,心裡怪著急。」

  滿屯點頭笑笑:「著急沒有用。等著吧。不管遇見什麼事,你可千萬小心,再別叫人看著你特別了。還有,可別忘了你自己的責任。」

  關於鬥爭的具體情況,滿屯還是一字不露。可是從他那雙精明的眼睛中,道靜卻感到了暴風雨前一刹那的平靜。

  宋家十幾頃麥子像黃色的海洋隨風蕩漾在遼闊的田野裡。天氣炎熱,麥浪此起彼伏地也像在驕陽下喘息著。可是宋老頭卻不怕熱,他幾乎成天領著幾個護院的打手在地裡轉遊查看。哪兒短了幾個穗頭,他也要大喊大叫,大罵那些偷了他莊稼的「餓死鬼」。至於捉住偷他莊稼的餓極了的農民,他更是毫不留情地毒打一頓。他的長工們呢,這幾天都不在家,他們都奉了主人的命令到遠處雇短工去了。原來往年麥熟時宋家在集上雇短工,他家說多少工錢就算多少。可是今年情況變了,各個集鎮上打短工的雇工們全一口咬定割麥子四塊洋錢一天,少一個也不幹。

  這可惹怒了宋貴堂,他只出兩塊錢一天,多一個也不給。麥子眼看熟透了,再不割就要大批糟踏在地裡了,於是宋貴堂就派了許滿屯等幾個長工到遠處去找短工。這兩天老頭子坐立不安,捏著手杖到處罵罵咧咧。這回也不知道是他不放鬆宋鬱彬,還是宋鬱彬也著起急來,他也戴著草帽成天跟著父親到各處轉遊起來。他白胖的臉曬黑了,和藹的笑容也不見了。就在這時候——滿屯他們去找短工還沒有回來的時候,一個黑夜,宋家大院突然當、當、當、當地敲起鑼來。鑼聲短促、慌張,好像發生了什麼緊急大事,整個宋家大院都沸騰起來。剛剛要睡覺的林道靜,也急忙跑到院裡碰見人就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來人是個護院的,他一邊從跨院的梯子跑上高大的院牆垛口,一邊回答:「有人搶麥子啦!……」

  道靜心裡一陣激跳。她高興得幾乎要大喊、要大笑。可是她馬上使自己鎮靜下來。党領導的農民鬥爭畢竟爆發了!王老增和虎子、小馬就可以吃幾頓飽飯了!她怎麼能夠不高興呵!……可是鬥爭究竟是什麼樣?農民用什麼辦法來奪回自己的麥子?她卻是茫然無知。當她站在跨院裡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只見宋郁彬、宋貴堂、宋家的帳房先生和十多名護院的打手全都拿著槍支急急忙忙地經過跨院從梯子走上房,站在好像小城牆一樣的垛口上。這些人在閃閃的星光下,黑影幢幢,道靜只見他們都拿槍向牆外瞄著准,可是誰的臉就再也分辨不清。

  鑼聲已經停止了,而牆外也聽不見任何聲響。站在高房上來回走動的宋家的人呢,也是默不做聲。並沒有交鋒的槍聲和呐喊聲,道靜和幾個女做活的都站在跨院的屋簷下,誰也是大氣不出。一霎間,大地反而好像靜止不動了。

  道靜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高牆上,她希望通過上面這些人的動作,來看出農民群眾的鬥爭情況。可是,房上的人漸漸都把槍放了下來,漸漸地還有人吸起煙來。一閃一閃的火光,使得道靜好厭煩。正當這時她心裡忽然一動。她想,為什麼不想法子上房去看看,也許上面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況。於是看看身旁的陳大娘,輕輕說:「大娘,咱們也上去看看吧。」

  「不行,老當家的不叫老娘們上房。」陳大娘低聲說罷,歎了口氣,「財主家就是這樣——窮有窮的苦,富有富的愁。」陳大娘說罷就和另外兩個女做活的進屋去了。剩下道靜一人想著怎麼能上房去看看,想著想著,忽然靈機一動,她急忙走進角門,來到正房宋郁彬屋子的窗外,見屋內有燈光,就輕輕喊道:「宋太太,宋太太……睡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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