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六五


  「可是我說,我說,最要緊的還是念書。」一個掛著青鼻涕留著學生頭的男孩打斷了李國華的話,「咱們中國的兒童念書多難啊,像我——我爸爸養活五個孩子,一個月才掙十五塊錢,家裡哪兒有錢讓我上學呢。蘇聯孩子上小學、中學、大學,只要你努力上進就能夠多,多……上學,老,老……上學,有,有學問、問。可是咱們,看,看我……我上學,多……多……難呀!」他越著急越結巴起來了。小臉紅漲著,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還有許多話沒說完似的。

  這時另一個學生瞪著他說:「皮得瑞,別說啦,眼珠子都要急出來啦!」

  「不,不!人家,心、心裡難——難受,……你,你還、還革命——命哩!」皮得瑞生了氣,他扭過臉,紅著眼要哭了。

  「同學們,」道靜站起來,嚴肅地看著那個譏笑了皮得瑞的學生說,「皮得瑞的發言是對的。他聯繫了實際。他功課很好,可是家裡窮,想上學,上不起。他下了課,還要上車站去撿煤渣和破爛,時常餓著肚子來上課……同學們,咱們想想,中國兒童這樣受苦倒是什麼原因呢?」

  沒有回答老師的問題,孩子們一個個都睜大眼睛看起皮得瑞來。那個笑話了皮得瑞的孩子低著頭走到皮得瑞身邊,羞慚地拉住了他的手。

  「好,吳學章,這才叫階級友愛。」趙毓青對吳學章笑笑,又對其他孩子說,「都回去坐好,繼續開會。」

  正在這時,一個學生喊了一聲:「有人來啦!」說話間,那個黑胖粗大的伍雨田騎著一輛自行車,已經來到了河邊的柳趟子外邊。

  道靜趕快迎了上去,笑著對伍雨田說:「您也到這個地方玩來啦?我們領著文學會的學生正在這兒一邊玩,一邊念詩呢。郭沫若的《女神》可挺不錯啊,您也參加吧!」

  伍雨田推著車子訕訕地搖頭答道:「星期天串個親,路過這五裡莊,想不到碰見你們……你們念吧,念吧,將來都是大文學家。哈哈!」

  伍雨田愣了一會子。學生們也瞪著他愣了一會子。他這才推上車子慢吞吞地走了。他剛走出幾步,立即從他背後傳出一陣琅琅的讀詩聲。孩子們讀著《女神》中的《晨興》,清脆的童音悅耳地飄散在恬靜的原野上。

  月光一樣的朝暾,

  照透了這蓊郁著的森林,

  銀白色的沙中交橫著迷離的疏影。

  松林外海水清澄,

  遠遠的海中島影昏昏,

  好像是,還在戀著他昨宵的夢境。

  ……

  自從江華來到定縣撒下了革命的種子,一個多月之後,定縣高小的情況就變了。道靜遵從著江華的指示,盡力團結了一切能夠團結的人。首先她接近了趙毓青,這是個有革命意識的青年。由於思想的接近,他們互相依靠著、商量著來進行學校裡的秘密工作。漸漸抗日救國的言論在學生們和一部分教員當中傳播起來了;各種合法的——學生自治會、文學會、音樂會、話劇團等等小團體組織起來了;多數教職員和道靜的關係也處得很好。

  她照著江華所說的,首先在感情上和他們接近,然後在政治上影響他們。尤其對於王校長,她更想法叫這位守舊謹慎的老處女歡喜她、相信她、對他們的活動不加干涉。關於道靜他們的許多活動,王校長只是有時這樣隨便地問問她:「道靜,你常帶著學生跑到野外幹嗎去呀?來了半年,你倒越變越像個小姑娘啦。」

  「姑姑,這都是文學會的會員呀。我喜歡文學,學生們也喜歡文學,到風景好的地方念念詩、背背文,您說可不怪有意思。趕明兒您也參加去吧。」

  校長用手帕抹抹嘴唇輕輕一笑:「老啦,老啦,可沒你們這些年輕人風雅……」她忽然收斂了笑容,伏在道靜耳邊小聲說,「伍先生總說你有嫌疑,還說趙毓青也……說你們到城外是開什麼會。小心點吧,別叫外邊說閒話,給咱學校破壞名譽。」她愛撫地摸摸道靜的頭髮,望望道靜的臉龐,「怎麼?我看你這些天又瘦啦。江先生有信來嗎?……我哥哥和曉燕還常來信囑咐我關照你。好姑娘,注點意,可別叫人們說閒話呀!」

  「姑姑,您相信伍先生的話嗎?」道靜盯著王校長,靜靜地等著她回答。

  遲疑了一下,王校長又用手帕抹抹嘴唇,搖搖頭:「不相信。可是我是校長,我負著責任。一聽見說什麼共產黨……我就膽小。」

  道靜忽然大笑起來。她用力拉著王彥文瘦削的手指親昵地說:「好姑姑!別神經過敏,沒那回事!國民黨總是把所有愛國的人都叫共產黨。我對學生只講過點愛國的道理,講怎麼好好用功。您說,是個有良心的中國人誰不愛國呀!再說,咱中國現在這樣危急……」

  王彥文點點頭。小眼睛裡亮亮的似乎還有淚珠在發光。

  工作依舊秘密地進行著。

  暑假快到了,一天傍晚,伕役走來告訴道靜,外面有位先生找她。道靜的心跳起來了,她想:「誰?江華?……」

  她急急跑到大門口去。

  「戴愉!」她心裡偷偷喊了一聲,很快地伸出手去。

  「好久不見了,路過此地,特來看看你。」戴愉溫和地說著,並且握住了道靜的手。

  「真的好久不見啦,請進來吧。」道靜把他領到房間裡。又像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親切地說:「你看江華走了一直沒信,我們這裡從來沒人領導——你來了真好。」她對他完全信任不疑。

  「定縣這裡沒人找過你?」戴愉吸著紙煙問。

  「沒有。」道靜努著嘴,在革命同志的面前她又變成了小孩子,「我們這兒只有我和一個姓趙的——他年輕、熱情,是個很好的人。我們兩個團結了一些教員、學生,做了一些宣傳教育工作。最好的、最接近的教員和學生一共有了十多個……」

  「他們都叫什麼?工作表現怎樣?」戴愉插了一句。

  「你先不必知道這個吧。」道靜忽然多了個心。她沒有把人名告給戴愉——這也是江華叮囑她的。

  「對,」戴愉一邊喝著茶,一邊搖手制止了道靜的報告,「好,你再談談以後的計畫。光是這樣宣傳宣傳就滿足了嗎?」

  道靜說:「江華說過,不要性急——要長期準備力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這是一種錯誤的右傾理論!」戴愉堅決的聲音使得道靜吃了一驚。但她還是用心地聽他說下去。她聽見了一大篇關於中國革命的大道理,但是她分辨不出他說的究竟是對呢,還是不對。最後她只聽明白他的一句話:「你把那個姓趙的同志找來,我和你們一塊兒談談以後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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