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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樓上樓下亂成了一片。大皮靴的橐橐聲和大聲叱駡亂扔東西的聲音交響在一起,把這寧靜嚴肅的最高學府攪擾得人人驚惶不安。

  二樓上的拐角處,一個掛著「工役室」牌子的小屋,屋門虛掩著,裡面好像寂然無人。一個年輕的憲兵走過去,仔細地望望這小屋牆上的木牌就把房門踢開走了進去。屋裡的窗戶關閉著,裡面黑黑的,迎面一股惡濁的空氣撲過來,這憲兵後退了一步,用力一下把屋門大打開。只見木板床上頭朝裡躺著一個老頭,頭上戴著小帽盔,額上蒙著一塊白毛巾,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痛苦地呻吟著,好像在鬧什麼急性傳染病。憲兵皺著眉頭,用力呸了一口唾沫,像躲避瘟疫似的,又把屋門用腳砰的一踹,轉身走開了。

  從早晨六點,直翻到十點,北大三院的樓上樓下幾乎要全部找遍了,憲兵三團和國民黨市黨部的「剿共」能手們,也沒有找到他們可以邀功請賞的盧嘉川。最後還是抓走了幾個學生,這才悻悻地走了。

  二樓工役室的屋門半開著,憲兵們在這兒過來過去地走過好幾趟,但盧嘉川在工友老王的鋪上卻靜靜地躺了四個鐘頭。

  同學們嘁嘁喳喳的怒駡聲,傳到老王的小屋裡,盧嘉川知道憲兵和特務們已經走了。就一翻身跳下床來,剛要摘掉帽盔和毛巾,工友老王匆匆闖進屋裡來。他猛見一個青年人穿著他的灰大褂戴著他的小帽盔的稀奇樣子,不禁一愣。當他看出這是常來這兒的學生盧嘉川時,他立時什麼都明白了。

  小老頭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連聲說:「好險!好險!憲兵三團的,今個也要抓您哪吧?」

  「也許是吧,不多抓點老百姓,他們發得了洋財嗎?」盧嘉川一邊說著,一邊脫去了老頭的衣服,並且替他疊好被子,掃去塵土,打開窗戶。老王手裡提著一把水壺站在當地怔怔地看著他。多麼緊張嚴重的時候呀,可是這位年輕的學生,還對他那麼親熱地笑著,還不慌不忙地替他收拾著房間。老人深深被感動了。這位飽經滄桑的老工友,什麼樣的人全見過,可是像這樣的年輕人他可見的不多。

  他忘了該做的事情,彎著矮小的身子,挨在盧嘉川的身邊嘮叨起來:「哎!哎!這夥子東西還是什麼國民政府呢,還稱什麼孫中山的徒弟呢,簡直哪——您哪,可別嫌我說的難聽,簡直是比土匪還不如!我親眼見的多啦,哪個好小夥只要一說救國,一說抗日,一看什麼紅皮子的書,這就比挖他們的祖墳還著急!什麼共匪呀,赤黨呀,什麼搗亂學府呀,全扣到人家腦袋瓜上來。您想想,人的腦袋瓜全是肉長的,誰可受的了呀!一回一回從我眼前抓走的好小夥子數不清了。」

  他歎了口氣,「我老頭見不得這個。唉!盧先生,您哪說說,這可是個什麼世道呢?」老頭兒噴濺著唾沫星子,滔滔地說起來。盧嘉川滿有興致地站在地上聽他講,可老頭兒卻圓睜著眼睛改變了口氣:「您哪,准是忙著呢,我別老說廢話啦。我真是喜歡你們,我有好幾個朋友——學生,全像您這樣,可是他們都被捕啦……唉,我不叨叨了,您忙著呢。您哪,您先別走,要走,我到外邊先給您瞧瞧去,萬一留下狗腿子……您哪,等等吧!」

  老王提著大水壺躡手躡腳地走出去了。

  盧嘉川坐在老王的小屋裡又等了一會兒,老頭回來告訴他,大門口果然有好像偵探的人在轉遊,因此他只得留下來,直到下午七點,他才在一個同學屋裡換上一套漂亮的西裝,搖晃著身子吹著口哨,像個浪蕩公子,趁著黃昏時的騷亂,走出了北大三院的大門。

  盧嘉川是河北樂亭縣一個鄉村小學教員的兒子。由於李大釗同志在那一帶的活動和影響,使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接近了革命。後來,他到北平來上中學,經常到李大釗同志家裡去,因此,他的理論知識,他的思想認識,以及他的鬥爭意志全在李大釗同志的耐心培養下逐步成長起來。中學時代,他就在學校中從事革命活動,考上北大後,他立即成了北大党的負責人之一。後來北大南下示威回來,敵人注意他,搜捕他,他就被黨調出來,在北平東城專門領導一些大中學校的革命活動。

  一九三三年夏,北平黨的組織遭受到嚴重的破壞,剩下來的少數同志,在殘酷的白色恐怖中,風雨飄搖,隨時都處在被捕的危險中。因此盧嘉川沒有固定的住址。今天他在朝陽大學睡了半夜,明天也許就上了輔仁大學。他機智靈活,又具備共產黨員無比的忠誠和勇敢,因此,在敵人嚴密的搜捕下,他常常能夠一次次地逃脫了危險。

  從北大三院出來後,天色已經薄暮,故都街上的人流像沸水般湧流著。他夾在人群中急步向東城區委準備開會的地點走去。走著,走著,他自然地帶著漫不經意的神情回顧一下,沒有發現跟蹤的人,他就加快了腳步。當他走過了一個燒餅鋪,才發覺肚子餓得很,他想起整整鬧騰一天還沒吃過一點東西,笑了笑,順手摸摸口袋,身上只剩下兩毛錢,可是還需要用它吃上兩天飯,於是在又經過一個小燒餅鋪時,他只買了三個小燒餅揣在衣袋裡。肚子咕嚕嚕地,真想吃,望望自己筆挺的西裝,他搖搖頭又忍住了。

  走到地安門內的一個小胡同裡,在一個油漆剝落的小門樓前他站住了腳。望望門檻上一塊小磚頭好好地緊挨在門框邊,他臉上浮過一絲不容易看出的微笑,這才掏出燒餅幾口吞了進去。

  走進裡院的南屋時,他揚著帽子搖擺著腦袋喊了一句:「嘿,三缺一淨等我啦?」一霎間,他多麼像個浪蕩公子啊。

  一個約莫三四十歲衰弱而瘦削的女同志,看他來了,首先站起身來緊握住他的手,眼睛瞅著他,發著細小的聲音:「同志,來晚了。我們以為你出事了呢!」

  「劉大姐,不會的。」他看看大姐,又向擺好麻將牌的八仙桌上一掃,坐在桌旁的另外三個人——一個女的兩個男的也全看著他含著笑意點點頭。那個女的很年輕,穿著華麗的衣服,她站起身來讓他坐在她的位子上,點頭笑笑就走出去了。

  一陣嘩啦啦的牌聲響過,他看著另外的三個同志輕輕地說:「沒有什麼——開始吧。」

  區委書記是個二十五六歲、戴著眼鏡、名叫戴愉的同志,也就是在「三一八」集會時最初講話的那個人,他有著一雙金魚樣的鼓眼睛。

  他嚴肅地宣佈:「現在會議開始。」

  首先,他們討論起「五一」國際勞動節怎樣舉行紀念的辦法。這個議題還沒有討論完,戴愉瞅著盧嘉川,忽然神色凜然地說:「馮森同志[馮森,即盧嘉川的化名——原注]的錯誤越來越嚴重,今天我提議討論一下這個問題。國民黨的統治危機越發嚴重,革命高潮日漸迫近,我們不去準備大規模的行動,——武裝群眾、組織罷課、罷操、罷市,擴大宣傳我們党的勝利,擴大吸收黨員,反而只會去同一些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空講理論、亂談思想,……要知道,這些中間分子是極不可靠的,是極端動搖的,是資產階級的後備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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