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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九章

  林道靜雖然很愛餘永澤,但是,就是不願意很快和他結婚。余永澤和她談了幾次,幾次都碰了釘子。這個問題使他大傷腦筋。於是有一天,他忽然病了,蒙著頭躺在床上,課也不去上。道靜來看他,焦急地問:「澤,怎麼啦?怎麼忽然病啦?」她摸摸他的額頭並不燙,只是臉色陰沉沉的顯得很痛苦。

  「靜,坐下。」他看著林道靜苦笑笑,「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這麼難過,過去,我得過心臟病,幾乎死掉,有幾年沒犯了,可是昨天又犯了,也許因為……」他閉上眼睛不說了。

  「因為計麼?」道靜急著追問。

  「不要說它了!」餘永澤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搖著頭,欲說而又止。

  「不!」道靜忍耐不住了,在餘永澤的肩上用力推了一下,皺著眉笑道,「你這個傢伙怎麼啦?吞吞吐吐的!有事告訴我,不許你這樣!」

  餘永澤的眼睛忽然潮濕了,接著,大粒淚珠滾滾而下。他瘦削的手指用力捏住道靜的手,使她感到了疼痛。道靜驚奇地看著他。半天,他才用沉重的低聲說道:「靜,請告訴我實話——如果不愛我,如果我不值得你愛,那麼……告訴我實話吧!」

  道靜呆呆地看著他——許久功夫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話。於是她再也壓不住自己的激動,緊緊捏住他的雙手說:「永澤,誰叫你說這樣的話!再也不許你這樣說!」她轉過身去擦去了流下來的眼淚——原來餘永澤是因她而病的呀!

  一縷欣喜的笑容浮上餘永澤的嘴角,但他很快把它抹去。

  拉回道靜坐在床頭,他仍然哀愁地說道:「不,你並不愛我。沒有你在我的身邊,我覺得我的生命好像黃葉一樣的枯萎下去了……靜,救救我!沒有你我真的再也活不下去了……」

  這是多麼深摯的刻骨相思呀,而且他是救了自己生命的人!於是在餘永澤的眼淚和擁抱中,她答應了他的要求,決定和他搬到一起去。

  新的生活開始了。

  從曉燕家裡臨搬走的頭天夜裡,道靜真像將要結婚的姑娘離開娘家一樣,心裡忐忑不安。夜晚把東西收拾好了,她拉住曉燕的手,小聲說:「曉燕,明天我就要過另外一種生活去了,我……有點兒怕。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只好這樣。希望你更加勁讀書,實現你的理想……你比我幸福,我,我的前途……」她痛苦地低下頭來。

  「但是,你比我勇敢,比我大膽。」曉燕趕快用手絹擦擦眼鏡後面的淚水,笑著說,「對家庭、對生活你全夠大膽的,我贊成你,同情你。可是,就是對老餘,我有點不放心。你真正瞭解他嗎?貿然就跟了他去,有什麼保障?對他這人你真正相信得過?」曉燕自覺對道靜應當盡大姐姐的忠告,她遲疑一下,終於這樣說了。

  道靜抬起頭,明亮的眸子帶著一股倔強的稚氣:「曉燕,你以為需要坐坐花汽車,來個三媒六證才可靠嗎?

  我就討厭那種庸俗的禮儀。你讀過《鄧肯自傳》沒有?我真喜歡這本書。鄧肯是西洋近代大舞蹈家,她從小就是孤身奮鬥。遭遇了多少艱難困苦,但是她不氣餒,不向惡勢力屈服。

  她就討厭那些傳統的道德。有一次,她的兩個孩子全掉在萊茵河裡淹死了,她想孩子,希望再有個孩子,可是那時她沒有丈夫,她就躺在海灘上等待著。後來,看見來了一個可愛的青年,她就向這個陌生的青年迎了去……」

  莊重的不苟言笑的王曉燕,看見一向沉默寡言的林道靜忽然認真地講起這些浪漫故事,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這不守本份的小傢伙!餘永澤早晚丟了你,看你怎麼辦?」

  「那怕什麼!」道靜輕輕一笑,「我又不是男人身上的附屬品,離了他活不了。再說,你……你不知道他是多麼愛我呢!」

  說到這裡,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王曉燕也吃吃地笑了:「這個嘛,我可真不知道哩!」

  王曉燕喜歡林道靜。因為她聰明、有頭腦、又喜歡讀書。

  比起一般知識和文學修養來,她都不如林道靜。而且她同情她的遭遇,憤恨她的家庭,因此,她總是熱情地幫助她,『像大姐姐一樣地愛她。但是對於她的某些狂放、激烈、簡直不像女孩子的思想和見解,她是不能同意的。然而她又從來沒法說服她。因而,兩個朋友好是好,但總不免要抬個小杠。常常是王曉燕溫厚地一笑,兩個人才又言歸於好。

  「好吧,小林,我是真心實意地希望你幸福。」曉燕摯情地看著道靜,卻禁不住摘下眼鏡擦掉淚水。

  道靜感激地望著她。半天,她拉起曉燕的手勉強笑著:「曉燕,你放心。我不會墮落的,我要對得起你……」

  林道靜和餘永澤住在一起了。兩間不大的中國式的公寓房間,收拾得很整潔。書架上擺著一個古瓷花瓶,書桌上有一盆冬夏常青的天冬草。牆壁上一邊掛著一張白鬍子的托爾斯泰的照片,一邊是林道靜和餘永澤兩人合照的八寸半身照像。這照像被嵌在一個精緻的鏡框裡,含著微笑望著人們。總之,這舊式的小屋經他們這麼一佈置,溫暖、淡雅,仿佛有了春天的氣息。

  餘永澤覺得很幸福。能夠把這麼個不易馴服的女孩子征服了,能夠得到這麼一個年輕、漂亮的愛人,他是多麼高興啊。早上上課去之前,他必定要把林道靜抱在懷裡,注視著她那脈脈含情的眼睛,說:「親愛的,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好像要出遠門似的,他依戀地停留一會兒才去上課。

  中午,下課回來,他還是先擁抱她,然後往作為餐桌的一個小幾跟前一坐,帶著滿足的微笑摸著自己的臉頰說:「飯做熟啦?吃什麼?烙餅攤雞蛋,那好極啦。我真喜歡吃你做的飯。靜,咱們夠多麼幸福啊!」

  這時,道靜也感覺幸福。餘永澤的溫存和體貼,使她從小缺少愛撫的心靈感到了情感上的滿足。而且餘永澤使她有了一個溫暖的家。這家雖然只有兩個小小的房間,但是比起流浪在北戴河時的情況可好多啦。然而時間一長,她的內心卻漸漸有了不安的感覺,有時在笑語中,她對餘永澤說:「你是大學生,有書讀,有事做。可是,我,我這樣的算個什麼呢?」

  他安慰她:「那有什麼!我們學校許多教授夫人都是大學畢業生,甚至還有留洋回來的,可還不是留在家裡——陪著丈夫,照顧孩子。靜,你要悶的慌,就幫我搜集點材料,抄點東西;不然就學學烹調、縫紉。以後,咱們不能光是兩個人呀。」他笑著,輕輕地拉起道靜的手吻著。

  「澤,你為什麼總這樣說?……」道靜抽回自己的手惶惑地看著他,「從前咱們在北戴河海邊的時候,你的思想多麼豐富,你對人生、對藝術有許多見解我真喜歡。可是,現在,你成天價總是吃啊、喝啊、孩子啊,……你知道,我的意志不在這上頭。」

  「你要做什麼呢?」餘永澤笑著問。

  「要獨立生活,要到社會上去做一個自由的人。」

  「我不反對!」餘永澤趕快改了口,「我從來都是主張婦女走出廚房的。這是社會問題啊,你找不到工作那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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