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七


  「呵!不行!打進去!再打進去!……」

  一陣攻擊大門的沉重的響聲,夾雜著高呼口號聲又清晰地傳到監獄裡面來了。接著屋頂上支架機關槍、搬運機關槍的聲音也清晰地傳到監房裡來。

  學生們和統治者短兵相接地鬥爭著。

  「情況很緊張!反動傢伙恐怕要動武了!」在黑暗中楊旭拉拉盧嘉川的袖子,輕輕地說。

  「啊?……」許寧呻吟似的喊了一聲。

  「情況是嚴重。」盧嘉川說著,一個人離開了窗子,在牢房裡走動起來。他極力抑制著自己的激動,想冷靜地分析一下這迫在眉睫的緊張情況。看樣子,群眾如果繼續向裡面進攻,那麼,和「三一八」同樣的慘案,頃刻間很可能就要發生了……怎麼辦?他想到了黨交給他帶領的北大同學,一定也有許多在這進攻衛戍司令部的隊伍裡面,在這個時候,讓這些青年同學流血犧牲呢?還是,……他的心紛擾著。怎麼解決這緊張、複雜而又困難的問題呢?他苦思起來了。

  外面群眾的呼喊聲,愈來愈悲壯、愈憤怒地掠過了監獄的上空:「沖呵!用力沖呵!救出北大同學呀!」

  「我們的統治者呵,你們有的是槍彈,我們有的是熱血!」

  「沖呵!沖呵!……」

  好像萬馬奔騰似的吼叫,隨著再一次的轟隆一聲門的巨響,人群潮水一般湧到第二道門裡來了。一片混亂的喊聲,愈加清晰地逼近了黑暗的牢房。

  「你看!」許甯慌忙拉過盧嘉川來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見牢房對面看守兵的房裡,在忽明忽滅的電筒光下,許多士兵正在迅急地頂上子彈、拉起槍栓、上上刺刀,然後把這全部武器殺氣騰騰地對準了牢房。

  他們四個腦袋緊靠著窗子上的鐵柵,動也不動地望著。

  忽然,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傳到了他們的耳朵邊:「有命令:學生要打開了第三道門,立刻就開槍。」

  盧嘉川迅速尋聲望去:一個衛兵荷著亮亮的刺刀在旁邊一閃又不見了。老盧立刻問楊旭:「這是什麼人?」

  「是一個愛國的兵……」楊旭寬闊的圓臉,在手電筒一映之下顯得異常蒼白。

  「房頂上有幾挺機槍正對準著第三道大門。」牆壁又敲響了,那邊有人這樣輕輕地說。

  「那麼,」許寧用力拉著盧嘉川的臂膀說,「反動派也許先對監獄開槍吧?」

  「不!」盧嘉川甩開許寧的手,把楊旭拉到一邊去。他又沉思了一會才說:「老楊,情況需要我們當機立斷!你能想法給外面同學捎個信嗎?我們已經給反動統治者不小的打擊了,為了避免過多的流血犧牲,我們建議他們暫時收兵好不好?」

  楊旭想了想說:「這不是妥協——虎頭蛇尾麼?要多想想!」

  「不!」盧嘉川態度很堅決,「我們的鬥爭,也要有利有節。你給中大,我給北大,我們每人寫個條子送到外面去。那個愛國的衛兵可以幫這個忙吧?」

  靠在窗前的吳洪濤和許寧也圍攏了他倆,四個人立著開了個簡短的緊急會議。最後通過了盧嘉川的提議——給二門外的同學寫信去,建議暫時收兵,以避免過多的流血犧牲。

  楊旭從牆角裡掏出了一截鉛筆和一張紙條遞給盧嘉川。

  為了怕漏出亮光,吳洪濤和許甯用棉被支成一個小窩鋪,楊旭劃著洋火,盧嘉川就急急地趴在窩鋪裡寫了幾個字。完了,盧嘉川劃洋火,楊旭又寫。都寫完了,楊旭一個人靠著鐵窗輕輕咳嗽了三聲,於是有一隻手,立刻敏捷地拿走了這兩個小紙條。

  這時在衛戍司令部的第三道鐵門外,群眾的吼聲更高亢了:「白色的統治者呵!你們開槍吧!你們有的是槍彈,我們有的是熱血……」在沉沉的黑夜裡,上千青年的呼聲剛剛停歇一下,接著又悲昂地呼嘯起來了。雜遝的腳步聲和著呼喊聲,踏在地上像巨雷似的越來越響。人群用身體轟擊著衛戍司令部的第三道大門,大門發出吱呀的響聲,眼看又要被撞壞了。

  千鈞一髮的時刻到了!房上敵人的機關槍,虎視眈眈地對準了鐵門外的大隊學生。

  盧嘉川等四個人緊緊地互相擁抱著,並肩靠在鐵窗前。

  我們不相信世界會永遠的黑暗,昏夜將成過去,頃刻就會天明……

  盧嘉川輕輕地唱起了歌子。他不相信條子准保發生效力,而他自己的心裡正準備著最後的時刻。他唱著,幾個人也低聲合著他唱起來:

  昏夜將成過去,頃刻就會天明……

  但是,十幾分鐘以後,一種聲音把他們從夢寐似的情景中驚醒了。

  「中大同學在這裡集合!」

  「北大同學在這裡集合!」

  在雜亂的喊聲中,同時響起了集合的號聲。

  監獄的電燈忽然亮了。

  「好險哪!」許寧抹抹頭上的汗水,跳起來喊了一聲。

  楊旭回過身緊緊地握住了盧嘉川的手,握得他生痛。

  「假如因此我們要終生住在這裡面,不是也很幸福麼?……」盧嘉川含著滿眶淚水微笑著。

  第八章

  林道靜在北戴河楊莊小學校忍受不了余敬唐的囉嗦,結果,還沒等到放寒假,就像她從北平逃來北戴河一樣,她又悄然從北戴河逃回了北平。

  在楊莊每月只有十五塊錢的薪水,除了吃飯、發信、零用,她連一身厚棉衣都沒有掙上。她穿著單薄的衣服,帶著小小的行李捲——那些樂器她早沒有閒情逸致玩弄它們,陸續都送給了她的學生。一路上她躊躇許久:到了北平到哪兒安身呢?而且那個什麼胡局長還在找她。當然她寧可餓死,也不願——用她在日記上常寫的話——「出賣靈魂」。她常想自己該有一個純潔高尚的靈魂,這個靈魂要不為世上任何污濁、物欲所薰染……

  火車快到北平東車站了,她才下定決心去投奔她的要好朋友王曉燕。

  王曉燕是一個和道靜同歲的高三學生。沉靜、善良,一看就知道是個即使是大同學也要管她叫「大姐」的人物。她的父親王鴻賓是北大歷史系教授;母親是個溫順的家庭知識婦女。她從小生長在和平、溫暖的小家庭中,所以性格不像林道靜那樣奔放、大膽。她溫文爾雅,只知道努力用功,希望將來也像父親一樣做個學者。

  一見王曉燕,道靜拉著她的雙手許久說不出話來。曉燕看見她的朋友在寒冷的冬天,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黑布棉袍,而且上面粘滿了灰塵和油蹟,一種風塵、勞碌的疲憊神色,使她好像不認識林道靜似的,看了她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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