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道靜高小畢業考上了北平西郊的南山女子中學之後,母親對她的態度有了顯著的好轉。因為這時她已經長成了一個頎長、俊美的少女。她的臉龐是橢圓的、白皙的、晶瑩得好像透明的玉石。眉毛很長、很黑,濃秀地滲入了鬢角,而最漂亮的還是她那雙憂鬱的嫣然動人的眼睛。她從小不愛講話,不愛笑,孤獨,不愛理人。可是徐鳳英並不注意這些,她注意的是這女孩子的相貌的變化,和如何使她具有一定的學歷,因為這是那個時代的時髦婦女要嫁一個有錢有勢的丈夫所必備的條件。

  學校開學了,第一天離家去上學,父母親高興得親自送道靜到大門口去上車。林伯唐穿著紡綢長衫,摸著鬍子站在大門口外的玉石臺階上,沉吟有頃,然後對坐在洋車上就要起程的道靜笑吟吟地讚歎說:「小姐,恭喜你!上了中學,等於中了秀才呢!哈、哈、哈……」

  林伯唐不僅是教育家、慈善家,而且是頗有名望的前清舉人。他中舉之後,還沒等進京應考,正趕上康梁變法維新,北京辦了個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的前身——原注],這位舉人老爺就追趕著潮流,帶了夫人,做了京師大學堂的「大學士」。到了民國,這位善於追趕潮流的「大學士」,又趕上了辦教育吃香的時候,於是他很快成為教育家,借了「辦教育」為名,向清朝王爺手裡用低價買了大批「跑馬占圈」的土地[清朝王爺騎馬,馬一氣跑過的地方,由皇帝賞賜給他,即為「跑馬占圈」的土地——原注]。於是戊戌舉人、京師大學堂大學士、憫安慈幼院院長、務本大學校校長等頭銜的名片,在煊赫的「上流」社會裡飛舞起來了。人們欽佩著「才德兼備」的林伯唐教授,卻沒有人說他曾怎樣殘酷地玩弄了可憐的秀妮。

  林伯唐熟讀過四書五經,也研究過康得和孟德斯鳩,不過最使他醉心的還是科班出身的翰林學士。所以他對女兒嘖嘖讚歎她上了中學就等於中了秀才。

  沒等道靜開口,母親接著說話了。她是胖身子,八月裡還揮著小絹扇。她眯縫著眼睛,也站在臺階上欣賞著女兒:「乖乖,好好念書呀!媽會想法子弄錢供給你上中學、上大學,要是留洋回來,那就比中了女狀元還享不清的榮華富貴哩!」她說的好端端的,忽然扭頭沖著老頭子,鼻子哧了一聲撒嬌似的,「你老東西嘻嘻笑什麼?女兒是我生的!我養的!她掙錢發了財,橫豎沒有你老東西的份!」

  徐鳳英濺著唾沫星子好像生了氣,林伯唐反倒得意地哈哈笑了。他悠然自得地沖著妻子連連點頭:「太太,歸你!歸你!什麼全歸你。連女婿掙的錢也全歸你不好嗎?」

  十二歲的林道靜厭惡地瞅瞅她的所謂父母親,眼眶裡浮著淚珠,一言沒發,坐著洋車走了。

  一離家,一上了中學,她就像跳出籠子的鳥兒,仿佛來到了一個自由的天地。她喜歡讀書,尤其喜歡讀文藝作品。書籍培養了她豐富的想像力和對於美好未來的憧憬,她是個喜歡海闊天空地幻想的姑娘,越讀的多,也越想得多。可是表面上她卻依然對一切都淡漠,依舊沉默寡言。同學中,她只和一個名叫陳蔚如的女孩子要好,因為那女孩子對她溫存、和善,她同情林道靜的不幸遭遇,給她熱情和鼓舞,因此她們成了好朋友。

  一九三一年,林道靜讀到離高中畢業只有兩個多月了。

  一天下午,她從北平的家裡回到學校後,神情慘澹地坐在課堂的位子上,半天功夫一動也不動。好些同學都奇怪地看著她,有人走過來問她:「林道靜!你母親叫你回北平什麼事呀?怎麼一回來變成這樣啦?」

  陳蔚如拉著她的袖子,摸著她的頭髮,溫柔地悄聲說:「林,告訴我,什麼事呀?」

  道靜像段木頭,不聲不響地仍然呆坐著。

  同學中有些人哄地一聲笑起來了,道靜才像從夢裡驚醒似的,揉揉眼睛苦笑道:「你們笑什麼?少拿別人開心!」說完站起腳就走了。

  過一會兒,陳蔚如跟著她走到了學校西邊的西河溝。

  兩個女孩子緊挨著走。走著,走著,林道靜突然站住身,回過頭,愣愣地盯著小陳說:「小陳,我不能上學了!……」說這話時,她的臉色異常蒼白。

  「為什麼?小林,你媽叫你回去倒是怎麼回事?」多情的女孩子,被她朋友的痛苦嚇住了,她顯得比道靜更加驚悸不安。

  道靜又不出聲了。她們倆走到西河溝的樹叢裡,靠在河邊的垂柳下。道靜凝視著閃著金光的河水,半晌,才自言自語似的說:「家裡破產啦——我父親因為地權的事打了官司,鬧得身敗名裂,就把口外的地一古腦兒瞞著母親全賣光,帶著姨太太偷跑掉了。現在我成了我媽唯一的財產……」

  「什麼?怎麼你是財產?你也不是錢呀!」

  「我媽想叫我當搖錢樹。她叫我回去,就為了叫我嫁個闊佬,她好依舊享福。我不答應,和她決裂了。」

  「這怎麼辦呢?」陳蔚如捏緊道靜的手幾乎哭了出來。可是這時道靜反而沉靜地撫著小陳的手說:「小陳,別著急!反正我不屈服!最後不行,還有個死!」

  接著徐鳳英果然斷絕了女兒的供給,她企圖用這個辦法威脅道靜屈服。

  可是道靜不屈服。她本來立刻就要離開學校去謀生的,可是暑假還不到,到哪兒去呢?有些熱情的同學同情她,幾個人每月替她湊飯費,她就這樣勉強讀完了最後兩個月的書。

  不久,到了放暑假的時候,她不得不懷著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心情準備回家去。她知道如果母親不能回心轉意,她就不能再讀書。而她是熱望能夠升大學讀書的。可是兇狠的母親會回心嗎?

  她惶惑了。

  她除了喜歡文學也很喜歡音樂。此刻放了假,她雇了洋車從學校向城裡拉去時,車上還帶了一堆樂器——笙、笛、簫、月琴、二胡,她那最寶貴的蝴蝶牌口琴就放在口袋裡。無論走到哪兒,她總是隨身帶著這一堆東西。因此同學們給她取了兩個外號:好聽的叫做「洞簫仙子」;不好聽的叫做「樂器鋪」。下課之後,她常常一個人吹著、彈著,這時候看見她的人,都有些驚訝她那雙憂鬱的眼睛忽然流露出喜悅的光芒,也只有這時候,她那過於沉重的神情才顯出了孩子般的稚氣。當然,這是半年以前的情況。自從她的生活突然發生了這意外的變故,她就不大撫弄這些東西了,因此有些同學笑著問她:「洞簫仙子,怎麼不開樂器鋪啦?」

  她淡淡地笑一笑,默然地走開了。

  洋車在顛簸不平的土道上慢慢走著,她的心也一刻刻更加沉重不安。母親上次對她那種兇狠的好像鞭打佃戶時的惡煞神氣,時時在她眼前浮動:「狗娘養的!娘老子養著你為了什麼?」「不孝的梟鳥給臉不要臉!不聽話,給我滾蛋!」想到這裡,她身上微微發抖,仿佛怕人搶去似的,她用力抱住了懷裡的竹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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