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跑啦!」尹麻子一聽,打亮手電筒,噗嗵一聲跳到洞裡。侯老奎趁他不提防,抄了一個頂門栓,呼的一聲,朝他的腦後砸去,尹麻子覺得腦後一陣風,忙把腦袋偏開,頂門栓砸在他的左肩上,他「啊呀」叫了一聲,便回手一槍,打中了侯老奎的胳膊。兩個偽軍上來將侯老奎捆住,尹麻子一邊揉著肩膀,一邊氣急敗壞地罵道:「他媽的,你死到眼前還要蹦三蹦哩,帶走!」

  侯老奎被捆進城去了。

  尹麻子到了警備隊部見了劉中正,早已忘了那肩膀的疼痛,喜笑顏開地說道:「劉隊長,也是你的運氣,今夜我捉了個老共產黨,就是東關饃饃房的侯老奎,馬英他爹的老朋友。他媽的,八路正在他家開會,都叫這老傢伙從地道裡放跑啦。」劉中正半信半疑,這幾年他們雖然抓了不少「共產黨」,可是有幾個真正算是共產黨呢?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便淡淡地問道:「在哪裡?」

  「帶進來!」尹麻子喊了一聲。

  侯老奎倒縛著手,昂然地走了進來。劉中正雖然經常出入城關,可是不注意這饃饃房,所以沒見過他,現在他看到站在他眼前的這老漢已有五十上下的年紀,一臉花白的胡楂子,兩眼炯炯發光;這時他胳膊上的血已把那白麻繩染紅了,正順著胳膊往下滴。劉中正慢慢走到他跟前,問道:「你就是共產黨?」

  「哼!共產黨?」侯老奎冷笑道,「我還不夠資格,我不過是個抗日的普通老百姓,給共產黨辦點事。你們想捉共產黨,沒那麼容易!」

  「今夜共產黨可在你家開會?」

  「來來往往那是常有的事。」

  劉中正被他這答話楞住了,一時不知該問什麼才好,半晌,才突然醒悟了似的說:「還不快給老先生鬆綁!請坐,請坐。」

  綁鬆開了,侯老奎站在那裡卻動也不動,劉中正很有些難堪,只得又走上前來說道:「老先生,你既然不是共產黨,咱們就好說話。八路軍在你家開會,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你放走了他們我也不怪你,你怎麼惹得起他們!我只請你告訴我,開會的都是誰?他們談些什麼?」

  「不知道。」

  「唉,怎麼會不知道呢?三言兩句也該聽到一點,我知道你是不敢說。不要緊,你要覺得住在關裡不保險,就搬到城裡來,我給你找房子,要是本錢不寬綽……」

  「劉中正,你這個大漢奸!」侯老奎破口罵道,「我老實告訴你吧,你想套我的話,沒有!要命,我老漢倒有一條!」劉中正的長臉一下子拉得更長了,兩道青筋暴起來,罵道:「狗吃屎的東西,給我打!」

  打手們一齊上來,把侯老奎折騰了一陣子,他索性一句話也不說了。劉中正沒有辦法,讓先把他帶下去,便和尹麻子計議說:「這案子很大,絕不止他一個人,一定牽涉的人不少。城裡不是經常出事嗎?怎奈這老傢伙不說怎麼辦?」「我倒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尹麻子陰險地笑著說道。「誰?」

  「鄭敬之。我經常發現他到侯老奎的饃饃房去,昨天早晨我還見他去買饃饃哩!」

  這話提醒了劉中正,一個司法股長,難道用得著自己去買饃饃嗎?再一想,他給皇軍辦過什麼大事呢?……尹麻子看出他的話已被劉中正重視,忙又獻計道:「劉隊長,何不打電話到四城上問一問,看他剛才出城了沒有?要是出城了,那就說明在侯老奎那裡開會的准有他!」

  劉中正立刻向四城搖起電話,南城門上值班小隊長回答說:「鄭敬之天黑出城,回來有一個多小時了。」

  「沒錯。」尹麻子興高采烈地道,「正是我抓人的時候。」「可是他出的南門。」

  「唉,你想,他幹這種事怎麼能不避嫌疑呢!」

  劉中正覺得有理,可是一想鄭敬之是小野手下的親信,自己不好處理,便對尹麻子說:「我得帶侯老奎到紅部去一趟。」「好,好。」尹麻子想這一次便可以在皇軍面前抬高他的身分,帶上侯老奎就打算走,劉中正卻把他叫住:「你不用去了。」

  這使尹麻子大為不滿,但是只能氣在肚裡。劉中正讓偽軍押上侯老奎,自己騎上馬,便直奔紅部去了。

  肖陽剛從紅部走出來,迎面碰上劉中正,又見馬後邊帶著傷痕斑駁的侯老奎,不禁大吃一驚,但當他的視線和侯老奎那堅定的目光相迂時,他的心情也就略略平靜了下來。「太君在嗎?」劉中正跳下馬來問道。

  「在。」肖陽說罷,轉身跟了回去。

  侯老奎被架在大廳門口,偽軍們把他丟下就轉身走了。侯老奎因流血過多站不住,在地下臥倒了。

  劉中正走進大廳,在中村的耳邊嘰咕了幾句什麼,隨後中村走出來,圍著侯老奎走了一圈,向肖陽揮了揮手,叫他帶下去。肖陽架起侯老奎就走,到了過道,見四下無人,忙低聲道:「老侯大爺,我們……」

  「孩子,你不要管我,千萬不能把大事壞了。」侯老奎顫抖著聲音說,「我不行了,我只求你對老鄭說說,我死了能把我算個黨員……」

  肖陽剛要說話,小野迎面走來,只得把話收住,繼續架著他走。出了過道便是特別禁閉室,門口站著兩個崗,侯老奎被關了進去。

  肖陽回來,走到大廳門口,聽見中村道:「鄭敬之良心壞了壞了的!」

  「不,鄭敬之大大的可靠。」這是小野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中村吼道:「什麼的可靠?中國人統統的靠不住!」

  肖陽沒有再聽下去,拔腿就往外走。便衣隊就在隔壁,他跨進門,正碰上王小其出來解手,一把揪住他,拉出來說道:「你趕快去告訴鄭敬之,叫他立刻隱蔽,中村已經發覺他了。他是全城的內線總指揮,決不能叫敵人抓住。」

  「知道了。」王小其扭頭就走。肖陽又把他揪住:「你去通知秦方芝,讓秦方芝去找他,可能敵人已在監視了。」

  王小其繞著小胡同飛快地朝秦方芝的家跑去。秦方芝因為知道今夜有戰鬥行動,所以還沒有睡,聽得門外的叫門聲知道是自己人,她剛把兩扇門拉開,就聽王小其急促地說道:「老鄭叫敵人發覺了,你趕快去通知他,立刻隱蔽!隱蔽!……」

  秦方芝一下楞住了,剛想張口再問什麼,可是覺得已刻不容緩,把頭髮往後一攏,便朝鄭敬之家跑去,一路上腦子亂哄哄地也不知在旋轉些什麼。她拐進了鄭敬之住的那條亍,見亍上靜悄悄的,想是還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吧?又四下看了看,見亍上沒有人,便直奔鄭敬之家的大門。鄭敬之和平常一樣地坦然迎出來,這使秦方芝有些奇怪,但她立刻明白了,他還什麼也不知道啊!

  「老鄭,你,你趕快走……」

  鄭敬之已經完全明白,他不驚慌,也不奇怪,因為這已是他意料中的事情。

  「敵人已經發覺你了。你……」

  「不,我不能走。」

  「你,你知道他們馬上就要來抓你。中村、劉中正,都是些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他們會……」

  「不,我決不能走,這關係著全城的解放!」

  「你,你傻啦!就是關係著全城解放,你才得走!你是全城的內線總指揮,你要是被他們抓……」

  「不,你不懂!」鄭敬之似乎有些生氣地說:「敵人要是抓不住我,必然大搜查、戒嚴,那我們的計畫就全部破產啦!還有縣大隊進來的十幾個同志,也得暴露給敵人;馬英他們要是攻城,還會造成更大的犧牲!」

  「可是,戰鬥很快就要打響了,少躲一會就行啦,他們不一定馬上……」秦方芝帶著懇求的口氣說。

  「同志,你冷靜點!現在才十點鐘,還有三個鐘頭呢!……我問你,你能讓我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讓同志們流血嗎?」鄭敬之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不,不,我不……你怎麼說這個話,你不要再說了。」「方芝,」鄭敬之緩和了一下口氣,「我瞭解你,你會明白我的,你會同意我這樣做的!人總免不了有一死,可是要死得有骨氣,死得值得!為了革命,多少同志灑熱血,拋頭顱,我們為什麼就不能這樣做?你說,對嗎?」

  「對,對……」她重複地回答著。這話以前鄭敬之曾不止一次對她講過,可是只有這一次,她才仿佛真正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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