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六〇


  抬到大殿上,杜平仍然昏迷不醒。馬英留下來守著,命令大家進村找吃的,又囑咐小董一定要趕快給政委弄些東西吃。

  大家都走了。馬英借著香火看了看杜平,只見他的臉色慘白,咀唇乾裂,眼淚便不由奪眶而出,他想,人成了這個樣子!他又看了看杜平胸上纏著的那件白布衫,血從裡邊浸出來,凝固了一層又一層。他握住杜平那乾瘦而又冷冷的手,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了聽,心臟還在跳動,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想要是能再過兩個小時就有辦法了,前邊十幾裡地就是何村鋪,那裡可以想法找治外傷的老醫生……

  他站起來,到廟門口看了看,小董還沒回來。

  杜平從昏迷中醒來了,他不覺得疼痛,也不覺得難過,只覺得心裡空得慌,好象血液已經流幹了,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就連眼皮都動彈不得。

  他已經予感到生命屬於他的時間已經不長了,可是他並不感到突然,也不感到驚慌和痛苦,這一刻是他早就想到了的。奪去他生命的不是病魔,是鬼子的子彈,他用他的鮮血又給敵人寫下了一筆帳,在同志們復仇的心上,又加了一把火!……

  他是一九三五年來到這個縣的,他是這個縣第一個革命的播種人。七年來,他在這塊六十裡見方的土地上撒遍了革命的種子,遍地開放出革命的花朵,閃耀著鮮豔的光輝,他閉著眼睛,就象看見滿天星星一樣。這裡邊有一顆最亮的星星,那就是馬英,是他工作的接替人,他為黨而感到光榮和驕傲。他趁現在還活著時要完成的唯一的任務,就是要馬英帶著剩下的同志們立刻離開他,迅速地轉移到安全地區……他振作著叫道:「馬英同志,馬英同志……」

  「政委,我在這裡,我在這裡。」馬英一隻腿跪在地下,把咀湊到杜平的耳邊答道。

  杜平用盡平生氣力,把眼睛睜開了,他要再看一看他這親密的戰友。香火光中,他模胡地看見馬英的臉,覺得那臉比以前變得更加沉著堅定了。他微弱地說道:「我沒有什麼話要給你講。你,你已經成長起來了。只希望你把隊伍帶出去,一定要帶出去,這是我們黨的命根子,記著,記著……」「我記著的!我記著的!」馬英連聲重複著。

  「還有,」杜平像是想起一件大事,用了很大的氣力,但聲音還是那樣微小,「蘇建才……他……表現不正常……」他的咀唇還在顫抖著,卻沒有聲音了。一霎時,他的雙眼一合,頭栽到一邊。

  「杜政委!杜政委!」馬英不顧一切地大聲喊叫,回聲在這坐陰森森的大殿裡嗡嗡作響,卻沒有人回答。

  馬英摸了摸杜平那冰冷的手,茫然地站起來,杜平生前和他在一起的那許許多多的生活場景一齊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的一舉一動、聲音笑貌都活生生地印在他腦子裡,他,他怎麼會死了呢?……他一步一步走到那黑烏烏的廟院裡,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

  多少戰友倒下了,多少同志失散了,殘酷的戰爭給予他沉重的壓力,眼前黑呼呼的,……忽然,在他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火花,爆發開來,越爆越大,火花後閃出杜平的身影,他的態度還是那樣從容,他的面孔還是那樣鎮定,他的眼睛還是那樣充滿著勝利的信念!……「希望你把隊伍帶出去……這是黨的命根子……記著……」這熟悉的聲音又在他耳朵裡盤旋。他不禁摸了摸腰裡的手槍,暗暗地宣誓道:「我一定記著你的話,把隊伍帶出去,為同志們報仇!……」這時,小董端著一砂鍋熱騰騰的麵條闖進廟門,臉高興得通紅,望著馬英,孩子氣地叫道:「大隊長,那家老大娘可好啦,聽說政委負了傷,給咱政委下的麵條!」這孩子天真地以為杜平只要吃了這鍋麵條,他的傷就會好了。

  馬英聽著小董的話,心一裂一裂地發痛,他怎麼對這孩子講呢?小董以為馬英沒有聽見,就端著鍋興沖沖地跑進大殿。他從擔架旁取下杜平的茶缸,用毛巾擦了又擦,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麵條盛在裡面,用筷子攪了攪,鼓著咀吹了吹,又嘗了嘗不燙咀了,這才雙手端著遞到杜平臉前,叫道:「政委,政委。」

  「政委,那老大娘可好啦,聽說你負了傷,專給你下的麵條。」小董重複著說,「老大娘還打了兩個雞旦,你看這上面還漂著雞旦花呢!」

  沒有人回答他,大殿裡這樣安靜。

  「政委!政委!」

  「政委!政委!……」

  一霎時,借著香火,他看見杜平那蒼白的臉,當的一聲,把面缸子扔了。政委,他死了?他,他怎麼會死呢?他是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最好的人啊!小董放聲地哭了。這個從來沒有享受過家庭溫暖的苦孩子,當他一投入革命隊伍的時候,杜平就象慈母般地愛撫著他,教他識字,教他工作,給他講故事……而如今他突然地死了,就象一刀刺在這個孩子的心上。

  半晌,小董才有所省悟地跑出來,拉著馬英說:「大隊長,政委,政委死了!」

  「他沒死!」馬英緊握住小董的手,激動地說,「他永遠活在我們中間!」

  「是啊!永遠,永遠,……」小董想,我們永遠會記著他的。

  同志們都回來了,大家圍著杜平的屍體低下頭,無限悲痛的心情衝擊著這坐昏暗殘破的大殿,一個個忍著淚,扒掉了殿下的方磚,用手挖出了地下的泥土,把杜平同志掩埋了。小董這時盛了一缸子麵條,走到馬英跟前,說:「大隊長,你吃吧。」

  馬英接過來,眼望著吃不下去。小董拉著哭腔學著杜平的口氣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怎打仗啊!」

  這句話像是觸動了馬英的心事,用筷子扒拉扒拉吃了兩口,忽然又仃下來問道:「小董,你還沒吃吧?」他愛撫地望著這孩子,強打起精神說道:「來!咱們響應政委的號召,一齊吃。」接著又給小董盛了一缸,二人算是勉強把這大半鍋麵條吃完了。

  下半夜,同志們又上了路,大家走不上幾步,就身不由主地回過頭來看看那坐破廟。先前,抬著政委雖說擔驚受怕,疲倦勞累,但好象總覺得有所安慰;如今,政委死了,減少了擔架的負擔,也都吃飽了,卻都反而覺得冷落落地,不是滋味,好象沒有了依靠。因此誰也不願說話,都只顧悶著頭走路。

  馬英走在前面,心裡更覺得孤單單地。他對杜平的信任,勝於信任自己,是好是壞,是錯是對,都有杜平保著險,自己放大膽子幹好了。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了,一切都要他自己作主,事情是一點也錯不得的。他感到一付沉重的擔子壓在他的肩上……

  「大隊長,該拐彎了。」小董提醒他。馬英這才從沉思中省悟過來。

  黎明時分,他們到了何村鋪,這是鬼子合圍的邊沿,一般說,是比較安全了。何村鋪也是個小窮村,只有幾十戶人家,大隊以前常在這裡住,裡邊有好幾家最可靠的基本群眾,馬英讓田三在村邊放哨,便帶著大家進了村。

  在一家小門上輕輕扣了三下。一陣咳嗽聲,走出一個老漢,老漢一見馬英,驚喜地說道:「可把人惦記死了,直聽北邊打了一整天!」

  「大爺,叫你擔心了。」馬英說罷,二虎、小董、大年、小順……一個跟一個走進來,老漢還只顧往門口瞅。馬英說:「沒有了,就我們這些人。」

  「怎麼?就你們……」老漢抓住馬英的胳膊,眼淚順著他那滿是皺紋的臉流了下來。同志們也都想起自己的戰友,感到一陣悲痛。

  「大爺,只要大隊有一個人活著,他就在和敵人戰鬥。總有一天,我們會把鬼子趕走的!」馬英激動地說道。他是在對老大爺說,又像是在對所有的人說。老漢擦乾了眼淚,點了點頭:「我信得過你們。」

  馬英抬頭望瞭望隔壁的小樓房,這是何村鋪唯一的一家地主。問道:「何家的人在嗎?」

  「早搬進城了,只有一個夥計看門。」

  「好,我們先休息一下。」馬英這才放了心。

  唉!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大家往地鋪上、炕上一躺,霎時便呼嚕呼嚕睡著了。

  楊百順一心一意要為他的主子立功,天不明便帶著王禿子的中隊,押著蘇建梅,按著蘇建才指給他的縣大隊活動路線出來搜索了。

  他們過了大王莊,徑往何村鋪去。楊百順帶著兩個便衣隊員走在前面,看看走進村子,忽然發現有個站崗的抱著槍靠在樹上,仔細一看,那人一動也不動,頭歪在肩上,原來田三困得不行,睡著了。楊百順帶著那兩個人躡手躡腳走過去,看看只離丈把遠了,楊百順猛一步躥上前去將田三攔腰抱住,田三睜眼一看,知道不好,正待要喊,一個漢奸用手將他的咀捂住,他用牙咬那漢奸的手,這時另一個漢奸也躥上來,一刀子紮在田三的胸上,田三倒下了。楊百順把手一揮,王禿子便帶著隊伍把村子團團圍住。建梅在後邊看這情景,大吃一驚,莫非大隊的同志真叫他們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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