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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鄭敬之說:「老實講,人證物證俱在,還敢耍笑太君!」小野好容易抓住個八路的影子,可是吳胖子胡說白道,一忽兒推了個乾淨,又經鄭敬之這一激,勃然大怒,哧的拔出東洋刀,擱在吳胖子的脖子上:「老實的講,不講死了死了的!」吳胖子嚇成了一團:「我……我……我……」

  鬼子有種觀念就是:凡是害怕的一定有問題。所以他們在審訊中往往用恐嚇的辦法。他見吳胖子這種情形,心裡早已認定他私通八路,猛的把東洋刀揮了起來!

  吳胖子本想說:「我不是八路。」可是被這一嚇,把個「不」字嚇跑了,說成:「我是八路。」

  「八路什麼的幹活?」

  吳胖子突然見小野的面孔變得猙獰可怕,腦子一時清醒,知道自己不該錯誤承認是八路,便用盡平生力氣叫道:「我不是八路!……」

  小野一聽吳胖子反供,再也耐不住性子,嚓的一刀從吳胖子的頭部劈了下去。

  鄭敬之故意惋惜地說:「殺了,再不好問啦。」

  小野一楞。警察局長進來報告說:「全城搜遍,沒有發現姓常的。」

  小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是走了氣的皮球。他後悔自己不該馬上殺死吳胖子,暗暗敬佩鄭敬之,看來這次又莽撞了。想著想著,中村的吼聲又在他耳邊響起……

  【第十三章 第一個回合】

  鬼子來了不久,肖家鎮就變了樣。

  離著老遠,便可以看見肖家鎮小學的白牆上寫著三個大字:「明朗區」。學校門口也掛上了「肖家鎮維持會」的牌子。蘇金榮的家屬首先搬回鎮上,一向關閉著的黑漆大門又敞開了,石臺階上還出現了一個背匣子槍的門崗。原來逃到四鄉的地主也回來了,就連本來住在四鄉的地主、商人,有些也往鎮上搬。

  在肖家鎮的大亍上,經常可以看到來來往往的汽車、馬車,和那些由北往南開去的一隊隊的鬼子、偽軍,這裡成了敵人從衡水通往縣城的要道。在這裡每天都集結著好幾百個民夫,修公路、蓋炮樓。南亍上的生意門面也都開張了,還有酒館、煙館、賭博場、妓院。大亍上從早到晚,滾動著一群群奇形怪狀的人,有穿長衫的士紳,有留洋頭的漢奸,有背大槍的偽軍,有打扮得妖精似的女人,還有用繩子拴成一串串被抓來的農民,用棍棒皮鞭趕著去做工的民夫。聲音嘈雜,秩序混亂,在這裡經常可以聽到哭聲、叫聲、罵聲;經常可以看到打人、捆人、趕人……肖家鎮出現了一種畸形的繁華。

  幾天之後,在鎮南耶穌堂裡,修起一坐三層炮樓,劉中正派了一個中隊住在這裡,中隊長名叫王禿子。真是名不虛傳,他那冬瓜似的禿腦袋起明發亮。王禿子是劉中正的大舅子,早先在天津做投機生意,根本沒有帶過兵,拿住槍摸不到栓在哪裡,不過仗著妹夫的勢力,當上了中隊長,而且守著這個要鎮。起初,劉中正本打算把他的主力胡二皮派到這裡,因為王禿子看這裡是交通要道,生意多,有利可圖,堅持要到這裡,劉中正礙著這個親戚關係,只得依順了他,把胡二皮派到城東的吉祥鎮。

  王禿子來到肖家鎮就開了一個煙館,字型大小是「新滿洲」。但是他的生意並不在這煙館,他主要是靠這煙館拉攏一些商人,買空賣空,連敲帶詐,大做起生意來。對於隊伍上的事他很少管,都交給下邊幾個小隊長,他本人只做三件事:一是做生意,二是抽大煙,三是侍候他的太太,他是有名的怕老婆。

  中午,太陽光艱難地撥開雲層,照在「新滿洲」煙館的窗紙上,透過窗紙,又照在王禿子的禿腦瓜上。他抽了抽鼻子,擠了擠眼,大咀一張,兩隻胳膊一展,伸了個懶腰,這是他每抽一會大煙後的一個必然動作,接著又躺下嘟嘟地抽起來。

  喀喀喀,一陣皮靴聲。王禿子猛抬頭,見劉中正披著軍大氅怒衝衝地站立在門口,忙站起來說:「妹夫來啦,這些人也不予先報告一聲。」接著又向外喊道:「還不給聯隊長泡茶!」「算了。」劉中正脫下兩隻皮手套,對著他拍打了幾下說:「你這個隊長倒當的好,電線都叫人家割完了,還躺在這裡做夢呢!」

  「什麼?……」王禿子象只烏龜似的把腦袋瓜伸出好長。「鎮南公路上的電線叫八路軍割了!」劉中正沖他吼道。「八路?……」王禿子又把禿腦袋縮了回來,楞在那裡。「跟我走!」劉中正把王禿子帶出來,騎上馬便朝鎮南的公路上跑去了。

  從肖家鎮到西河店中間有三裡多地段的電線全被割了,路旁的電線杆一個個都成了幹橛子,嚇的王禿子舌頭伸出來半天縮不回去。

  「看見了嗎?」劉中正問道。

  王禿子直點頭,說不出話。劉中正又道:「我命令你馬上出去掃蕩,限你明天把電線修好。」

  「這個……」王禿子湊近劉中正,低聲說:「妹夫,掃蕩八路,還是你親自來吧!」

  劉中正冷笑一聲:「殺雞焉用牛刀,你用不著害怕,大股八路軍都被皇軍打垮了,這裡只不過是有幾個土八路。」他忽然大聲說:「執行我的命令!」說罷,打著馬向城裡走了。王禿子回到炮樓就先請示他老婆怎麼辦,他老婆是天津人,操著一口天津話指著他罵道:「膿包,要你這個隊長幹麼呀?叫掃蕩就去掃蕩嘛。」

  「你說的倒好聽,八路是好惹的嗎?」王禿子哭喪著臉說。「看你那德行,沒見著八路就被八路嚇傻啦。哪裡他媽的有什麼八路,都是老百姓!」她說罷一扭屁股,抽起煙捲,不答腔了。

  他老婆本是給自己壯膽,不想倒提醒了王禿子,他想:是啊,自從皇軍占了縣城,大隊人馬三天兩頭出去「掃蕩」,八路軍跑的跑了,死的死了,剩下的也不過是本地的兩三個土八路,怎麼一夜之間就會破壞這麼多電線呢?對,准他媽的是老百姓!當下便點起全中隊的人馬和南北兩個炮樓上的小隊,一齊出動「掃蕩」。

  他們每到一個村,先打幾槍,然後一擁而進,搶一陣子,抓兩個老百姓,燒幾間房子便走了。像是平地吹起一陣旋風,由一個村子卷到一個村子,一下午便把肖家鎮周圍十幾個村子吹遍了。王禿子回到炮樓上,把抓來的二十多個老百姓進行審問,可是誰也不承認破壞電線的事,王禿子氣得禿腦袋上都爆出火星子,連夜通知各村的維持會:「限明天把割壞的電線交出,還要照價罰款十倍,交不出來不放人,還要燒房子。」

  深夜,隔壁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夜越是幽靜,聲音越顯得淒涼,攪動得人心不安。杜平推了推張大爺說:「你過去勸勸她,讓她放心,人總要想法救回來的。」

  張大爺是遊擊隊員張玉田的爹,他嗯了一聲,就去摸鞋。他閨女小蓮從炕上一翻身,坐起來說:「爹,我去吧。」小蓮才十五歲,可聰明伶俐,懂事。張大爺心疼她,便說:「你小孩子家,也會勸人?到那裡瞎說白道。」

  小蓮說:「你就瞧不起我,我連這點事也不會辦!」一邊說一邊下炕。

  杜平是最理解年輕人心情的,又覺得讓女孩子家去更合適,說:「你讓她去吧。」又對小蓮說:「可不要告訴她你家住的有外人。」

  「知道啦。」接著院裡咚咚咚響起一陣腳步聲。年輕人走路總是喜歡跑的。

  一忽兒,聽不見那女人的哭聲了。可是一家不哭了,還有許多人家在哭啊!十幾個村子,有多少人家被燒了?有多少人家被搶了?有多少人被抓走了?……杜平耳邊仿佛又響起哭聲,是很多人的哭聲。

  這是他們肖家區遊擊隊從清洋江東岸回來和敵人較量的第一個回合,一夜之間,發動百十個基本群眾,神不知鬼不覺,割了敵人三裡多地的電線,這是一個重大勝利。目前敵人正依靠著這些蜘蛛網似的交通線,瘋狂地對冀南抗日力量發動進攻。破路、割電線是當前遊擊隊的重要任務,這樣就使敵人的指揮不靈,以便於我們的正規部隊運動,進行反掃蕩。他們割斷敵人三裡路的電線,至少可以使敵人三天不能通話,這不僅切斷了肖家鎮和縣城的聯繫,對全冀南敵人的聯絡都是有影響的。但這也加深了當地群眾的災難,不解決這個問題,有脫離群眾的危險,工作就不能繼續開展,連立足都困難啊。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啪!啪!啪!門環有節奏地響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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