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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馬英和肖陽都在城裡住了多年,路很熟,拐了幾個彎,便到了孔廟後邊。這正是十冬臘月天氣,寒冷的夜風鑽進他們的衣袖,馬英感到他那背上被打爛了的傷口有些發痛……忽然聽到腳步聲和鬼子唧哩哇啦的說話聲,兩個人蹲在牆角,屏住呼吸,心立刻緊張地跳起來。鬼子過來一大群,還夾雜著幾個日本娘們,嘻嘻哈哈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散過來一股酒氣。有個鬼子拿著手電筒亂照,雪白的電光從他們頭上掃過,吵吵鬧鬧地擁過去了。

  鬼子走了,一陣沉靜。肖陽的手凍得冰涼,捧在咀邊直哈氣,夜風愈來愈猛地從這空場子上掃過。

  又過了好大一會,大約是深夜下一點了,仍然沒見武藏的影子。肖陽說:「這小子是不是找吳胖子老婆睡覺去了?」馬英心裡一跳,是啊,要是這小子不回來,那才糟糕呢,可是又一想,哪有那麼巧?就說:「再等一會看看。」

  兩人又等了一會。忽然聽到有鬼子唱歌聲,就屏住氣。過來了,是兩個鬼子,一個高一個矮,仔細一瞧,沒有武藏,好不洩氣。

  馬英說:「今夜算這小子走運,讓他多活一天,明天再來。」肖陽來的時候勁頭挺大,這會一洩氣,覺得又冷又困,懶洋洋地說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後往回走,走過空場子,拐進一個胡同,剛走到三岔口,突然從左亍上走來一個鬼子,手裡拿著酒瓶子搖搖晃晃正和走在前邊的肖陽碰了個滿懷,一看正是武藏。原來這小子沒從空場子走,繞著胡同來了。他沒等肖陽動手,上去將肖陽一抱,咀裡嘟囔道:「花姑娘的!」肖陽也趁勢將他抱住。

  馬英一個箭步躥上去,把挽好的繩子往他脖子上一套,轉過身子一背,武藏兩腳便離地了。這傢伙吃的肥肥實實,足有一百七八十斤,可是馬英一點也不覺得重,背著他順小胡同就往空場子跑。到了一棵樹下,肖陽把繩子頭往樹叉上一扔,然後將繩子猛一拉,哧——地一聲,神不知,鬼不覺,武藏便上了天,舌頭吐出了半尺長。

  馬英和肖陽把繩子頭拴緊在樹上,看看一切都妥當了,就興奮地走了回來。走到廁所牆下,輕輕咳嗽一聲,王小其在裡邊回答一聲,於是二人便翻過牆頭。王小其著急地問道:「怎麼樣啦?可把我等壞了。」

  「上天啦!上天啦!」肖陽高興地說。三個人接著一個跟一個走回了寢室。

  第二天,再沒見到武藏,王小其跑到吳胖子那裡探聽消息:「所長,太君哪裡去了?」

  「回國了。」吳胖子掃興地說。

  「回國了?」王小其心裡暗暗發笑,「回他媽閻王殿去了倒是真的!」

  小野夾著他那爛茄子似的腦袋從耶穌堂走出來,耳邊仍然迴旋著中村剛才的吼聲:「中國人統統靠不住!你要利用中國人治中國人,把武藏的死因查清楚……」

  這個劊子手,從「九一八」事變就來到了中國,八九年來他自己也弄不清屠殺了多少中國人。對付中國人的辦法,他只有一個「殺」字。今天中村在他耳邊吼了一陣,像是把他的頭腦衝擊得清醒了一些,他感到眼前的問題變得複雜起來,是不能單靠「殺」來解決的了。武藏的死,對他是一個謎:驗屍的結果,完全證明是上吊自殺,可是根據他平時對武藏的瞭解,這個人是不會自殺的。武藏的周圍全是中國人,這中間有什麼變故,不得而知。他現在更感到中村說的對,必須利用中國人,只有通過中國人才能弄清這個問題。那麼首先利用誰呢?他一下子便想到鄭敬之身上,他覺得他是一個最有辦法的人,所以便去請鄭敬之來共同計議調查武藏的問題。

  鄭敬之一聽到武藏吊死的消息,大吃一驚。他從武藏在訓練所的行為、馬英他們的表現,斷定這件事是馬英他們幹的。這件事雖然幹的巧妙,但卻並不策略。自從馬英被捕以後,他就一直為他捏著一把汗,目前馬英的處境仍然十分危險,假若劉中正和蘇金榮到了壯丁訓練所,馬英是很難逃得過他們的眼睛的。武藏的死,震動了敵人,使馬英的處境更加危險,如果敵人對訓練所實行大清查,吳占江這個傢伙一定會往馬英他們身上推,那就困難了……怎麼辦呢?他一路上反復地考慮著。

  小野今天對鄭敬之特別客氣,又倒茶又遞煙,還拍著他的肩膀大大誇讚了一番,然後才問起武藏死的原因,並且肯定地說:「你的聰明,大大的明白。」

  鄭敬之早已料到這一著。鬼子之所以徵求他的意見,顯然是對武藏的死有懷疑,也就是說,鬼子要他設法找出殺武藏的人。他知道,要想在敵人的心臟裡站住腳,取得敵人的信任,就要滿足敵人的某種要求。所以他便將自己予先編好的答詞說出來:「武藏太君大概是被人暗害了的。」

  小野忙問:「什麼人的幹活?」

  「這個……」鄭敬之說,「沒有調查清楚。」

  「講,講錯了的沒關係。」小野把咀一努,「是不是壯丁訓練所的幹活?」

  「一定是仇人的幹活。聽說武藏太君和吳占江的太太是大大的好朋友。」

  「我的知道,吳占江的大大願意。」

  鄭敬之搖了搖頭:「中國風俗的不行,祖宗三代都不願意的。」

  這句話對小野起了作用,中國的風俗習慣之類,他在受特務訓練的時候是曾經學過的,因此他又忙問:「你的說,吳占江的幹活?」

  「還說不定。」

  小野再也耐不住性子,站起來吼道:「抓來的審問。」馬英目前尚在訓練所,把吳占江抓來一審自然就麻煩了。鄭敬之忙說:「吳占江的一定有同謀,把他一抓,別的人就要跑了,我的慢慢調查,一網打盡的幹活。」

  小野心裡暗暗敬佩鄭敬之,心想,要不然自己又犯了急躁病,忙拍著鄭敬之的肩膀說:「好的,好的,不要驚動他們,將計就計。」

  鄭敬之從憲兵隊部出來,長長出了一口氣。第一關是過了,可並不是問題的了結,而正是問題的開始,下一步怎麼辦呢?……他想:首先得把吳占江制住,不能讓他亂咬壯丁,使他承認武藏是自殺的,這樣主動權就掌握到手了;第二,必須讓馬英立即離開縣城,他一走就好辦了,還可以把罪名加在吳占江身上……可是,他轉而一想,他還不信任我啊!鄭敬之走近家裡大門,就見荷花從屋裡連蹦帶跳地跑出來說:「吳胖子來了!」

  門簾一挑,吳胖子提著兩合子點心,從屋裡走出來,喀的一聲先朝鄭敬之敬了個禮,然後笑眯眯地望著荷花說:「荷花越長越機靈了。」又把點心塞在荷花手裡。

  鄭敬之說:「這是送的哪份禮啊!說是陽曆年嘛,過了;說是陰曆年嘛,還沒有到。」

  「一合是陽曆年的,一合是陰曆年的。」吳胖子望瞭望荷花,「你說對嗎?」

  鄭敬之冷笑了一聲說:「只怕是為武藏太君送的吧。」這話正說在吳胖子的心上,他像是突然挨了一悶棍,腦瓜裡翻了鍋,準備好的一大堆申訴詞潑了一地,撈摸了半天也沒抓住個頭兒,「這……這……」吭吭哧哧地急得滿頭大汗。鄭敬之緊接著追問道:「小野太君問,武藏太君究竟是怎麼死的?」

  吳胖子本打算把武藏在訓練所的行為,周大貴的死,馬英、肖陽等人的不滿情緒向鄭敬之詳細彙報一番,可是現在被他這一嚇,心裡只顧害怕,不能從頭說起,只得結結巴巴回答道:「可……可……可能是被……被人家……」

  鄭敬之一聽他要往外推,急忙打斷他的話喝道:「不要吞吞吐吐。告訴你,這可是太君的人命案子,你要講清楚,弄錯了,就是有你這十個腦袋也賠不起。」

  「人命案子!」一句話提醒了吳胖子,如果要說是被人殺害,那就成了人命案子,不管兇手是誰,首先就連累到他!他如何擔戴得起!……他暗自慶倖,好歹自己沒有說出來,忙改口道:「一……一定是自殺的。」

  鄭敬之見他上了勾,故意說道:「太君好好地怎麼會自殺?亍上可是風言風語地都在說:你們兩個有點……他和你老婆睡過覺,對嗎?」

  「不,不,那……那是我自動送上的。我愛護武藏太君,我效忠武藏太君,我……我敢對天發誓!……」吳胖子用手拍著他那大肚子,急得快要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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