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二六


  大家不知道睡了多少次,這會都醒了,估計天該明瞭,可屋裡還是黑洞洞的。

  「你看!你看!」周大貴用手指著牆角驚喜地叫道。大家看去,原來牆角下有一個小洞,透出雞旦大一片亮光,這證明天亮了。大家開始盤腿坐起來,沉默了一夜,這會話像是多了,相互幾咕起來。馬英問昨夜和他打招呼的那年輕人:「你是哪裡的?叫啥?」

  「我叫肖陽,東關自行車行的。」

  「做啥?」

  「當夥計。」

  「怎麼被抓來的?」

  「到吉祥鎮去趕集,漢奸在俺身上搜出個螺絲帽,就硬說俺通八路!」肖陽忿忿地說。

  「你那總算有個頭,俺耕著地就把俺抓了來……」周大貴還沒說完,又一個搶著說道:「把俺抓來的時候,俺那牛還在地裡,也不知道它自己會不會回去。」

  馬英聽到這裡,心裡忽然一亮,他想:大家忿忿不平,這不正是自己做工作的好機會嗎?他有了信心。我怎能說自己是廢物呢?敵人關住我的身子,可是關不住我的咀,他向大家說道:「還說那些幹啥,都是莊稼人,犯了什麼罪?還不是因為咱是中國人!現在是鬼子的天下,人家騎在咱頭上,要怎麼樣,還不是由人家擺弄!」

  一句話說到大家的心上。是啊,還談那些幹什麼呢?都是廢話!大家頓時沉默起來。周大貴更感到發悶,又說道:「那咱就由鬼子擺弄?」

  「慢慢來嘛,鬼子總混不長。」馬英接著隱隱約約講了一些抗日的道理,大家像是早晨剛發現的那個小窟窿似的,心裡有點透亮了。

  忽然門上那個小窗戶開了,剛剛露出一個老員警的腦袋,黑帽子下一臉松肉皮,看樣子年輕的時候是個胖子,他用那一雙灰溜溜的眼睛向大家掃了一眼,少氣無力一字一句地說道:「有人往家捎信沒有?」原來這警察局看守所押的大部分是壯丁,並不十分嚴,允許向家裡送信,員警通過送信也可以向被押的家屬勒索幾個錢,算作他們的外水。不過這些抓來的壯丁在去受軍事訓練之前,必須經過鬼子憲兵隊長的一次審問,認為不是八路了才行。當下大家一聽說能送信,紛紛要求送信,有的叫帶吃的,有的叫帶蓋的。

  馬英想:自己家破人亡,給誰送信呢?他忽然想到東關的侯老奎,他和馬英的爹是老世交,十一年前馬老山押在衙門裡時,他就常往裡送饃饃、衣裳管照他。之後馬英在縣裡上學,也常到他的饃饃房來玩。他見了馬英,總是摸著他的頭說,「苦命的孩子,苦命的爹娘,他們拉扯你這麼大可不容易,你要爭口氣!」他想到這裡,就對老員警說:「你叫東關饃饃房的侯老奎來一趟。」

  老員警點了點頭。沒多久,侯老奎來了,他一見馬英就驚慌地問:「孩子,啥時候進來的?」

  「昨夜。大爺你回去拿支筆拿點紙來。我想給家裡寫封信。」

  「你娘不是……」

  「我娘聽說不在家,」馬英沒等侯老奎說出口,趕緊搶著說,「你送給鎮上趙振江他爹,他會轉到我家的。」

  「行啊。還要別的啥嗎?」

  「不要了。」馬英此時覺得只要能和黨取得聯繫,別的什麼都不需要了。

  過了一會,侯老奎來了,拿來一支鉛筆,一張白紙,還用手巾兜了一兜熱饃。按說一般是不能寫信的,因為侯老奎和這個老員警有些交情,算是額外照顧。馬英脫下一隻鞋翻過來墊在腿上,湊在那雞旦大的光亮下麵寫道:

  母親:

  兒外出抓藥,不幸中途染暴病,臥床不起,寸步難行。這都是孩兒不注意身體所致。但我想,人生得病也乃常情,兒雖染重病,決不為病魔所嚇倒,要和疾病進行鬥爭。兒所難過的是不能在堂前孝敬母親,不知您近況如何,望接信後速來回信,以免兒掛念。

  兒 常鐵生

  十一月初十日

  「鐵生」是他的小名,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寫完又反復看了幾遍,確信這封信即便落到敵人手裡,也不會出什麼漏子,才把它交給了侯老奎。

  已經是入獄的第三天了,馬英還沒有接到回信,也沒有審訊,大家都悶得不行。周大貴又罵道:「他媽的還不過堂,是死是活來個痛快!」

  「你倒想的好。鬼子知道你個子大,故意叫你憋在這個小房子裡零受哩!」肖陽開玩笑地說。

  「大概鬼子見你個子小,這房子專為你做的,對嗎?」周大貴也來了一句,兩個人沒事就這樣鬧著開心。

  「你看這是什麼?」不知誰在地下摸到一本破書。馬英拿在小元洞下一看,是一本少前沒後的《水滸》,於是他高興地對大家說:「我來給你們念一段,解解悶。」

  「算了吧,聽那個幹啥,又不能當飯!」周大貴說。「念吧,念吧。」肖陽不知道故意和周大貴上勁,還是真的想聽,「高興一天算一天!」

  馬英一念,大家都聽上勁了。可惜這本殘缺的《水滸》太薄了,半天就讀完了,周大貴聽得最起勁,忙說:「再念一遍,非他娘逼上梁山不可!」

  「出去過堂!」忽然老員警把門推開,向大家說道。大家一聽就往外跑,不但不害怕,反倒高興起來,因為在這小黑屋實在悶不過了,一來是為了看看久別的太陽,二來是死是活也希望來個痛快!

  馬英跑在最前面,一步跨進太陽地裡,他的心情是多麼愉快啊!不由抬起頭來朝天空一望,耀眼的陽光早射得他睜不開眼了。就在這一霎時,他覺得兩眼一黑,渾身癱軟,不由自主地睡在地下了,緊接著一個一個……都象喝醉了似的,癱瘓在太陽地裡。老員警噘起那兩撮白鬍子,習慣地慢騰騰地說道:「休息一下吧。」原來這長久悶在黑屋子裡的人是見不得太陽的。

  大約過了十分鐘,大家精神復原了,老員警伸手掏出兩個大饃遞給馬英說:「吃了。」

  「做什麼?」

  「吃了饃挨打不疼。」

  「謝謝。」馬英感激地望瞭望老員警,把兩個饃掰成十二塊,分給大家吃了,跟著老員警朝後院法庭走去。法庭前有一道影壁牆,這是專為遮蔽陽光的。拐過影壁牆,一走進法庭,頓時大家身上的汗毛便豎了起來。這房子又高又大,四周沒有窗戶,陰森森的,寒氣逼人,往房頂上看,正吊著兩個人:一人光著脊背,雙手反縛著,背上佈滿了一條條的血印,他用一種驚奇的眼光望著他們;另一人卻只拴著兩隻大拇指,衣服也隨著胳膊拽了上去,露出腰來,再往下看,他的腳上拴著兩摞青磚,只見他雙眼緊閉,微微地喘息著,看樣子實在受不住了。梁頭上還空著七八條繩子。

  房子四周擺的是老虎凳、夾棍、灌辣茭水的檯子、正在燒著的烙鐵……這些本來是死的刑具,現在象忽然變活了似的,一個個張牙午爪地注視著他們!再往上看,是一條一丈多長的大案子,案子中間坐著一個小鬼子,因為他個子十分矮小,這案子又高,剛剛露出一個頭,像是在案子上放著一個爛茄子,這就是日本憲兵隊長小野。右邊坐著大金牙翻譯官,案子下是四隻大皮靴和兩隻大洋狗,那狗前腿直立,後腿彎曲,仰著脖子,臥在地下,呼哧呼哧地吐出它那半尺長的舌頭,等待著主子的命令。案子前面是一灘一灘沒有幹的烏黑的鮮血……

  十二個人一字兒排在案子前,屏住呼吸,十二顆心在劇烈地跳動。

  「八路的?」小野怒吼道。

  「不是的。」大家像是受過訓練似的,異口同聲地說道。「八路的沒關係,不是的死了死了的!」

  「死了的也不是。」

  「出去!出去!通通出去,一個一個殺頭!」小野跳起來吼道。

  大家排著隊走到院裡,不知道鬼子要耍什麼花樣,緊跟著走出一個漢奸說道:「來一個。」

  「我去!」「我去!」大家一聽搶著往前走,想著是死是活早早決定算了。這時那拉痢疾的老頭出來對大家說道:「我去,我老了,反正是快入土的人了。」說罷,他顫顫巍巍地走進閻羅殿。

  汪汪!……屋內傳出一陣狗咬聲,夾雜著老頭子的慘叫聲。過了一會,老頭子不叫了,卻聽見那狗還在瘋狂地咬,大家的心都蹦到嗓子口,心想:這老人該被他們糟蹋成什麼樣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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