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一九


  楊百順兩手插在褲兜裡,站在地中央,冷笑了一聲,譏諷地說:「馬主任,皇軍司令請你商議國家大事哩。」

  「你……你……你看我這個樣子,能……能去嗎?病……病……」馬寶堂的咀怎麼也不聽使喚。

  「老傢伙!」楊百順那一雙賊眼像是兩顆流星直射在馬寶堂的臉上,「跟八路軍去講演的時候你沒有病?在肖家鎮上了小學校的房子你沒有病?皇軍請你的時候有病了?……對不住,請吧。」

  馬寶堂遭到這個流氓突然的打擊,不知所措,氣得鬍子顫抖著:「楊百順,你也不要把事做得太絕了。」

  「去你媽的吧,這會看得起你楊爺了!」楊百順說著一耳光打在馬寶堂臉上,他踉踉蹌蹌一頭栽到地上。他無聲地哭了,可是眼裡不是流的淚,是血!他的老伴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會說話,也不會動,這個瘦弱膽小的女人嚇傻了。

  日本鬼子把馬寶堂拴在馬後,可憐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只好光著腳跌跌撞撞跟在鬼子的馬後邊跑。沒跑幾步,跌倒了,跌昏了,鬼子把他馱在馬上。走到鎮裡,馬寶堂醒過來了,他看到男女老少哭著叫著,正被鬼子往村南趕,他一眼看到趙振江那年輕的媳婦,正抱著她不滿一歲的兒子小寶,也雜在人群裡面跑著。忽然一個鬼子從她懷裡將小寶奪走,趙振江的媳婦哭叫著去奪,鬼子狂笑著將小寶扔了過去,那邊一個鬼子接住又扔了過來,象玩球似的。砰的一聲,緊接著是孩子的一聲尖叫,原來那鬼子沒有接住,孩子一頭摔在青石臺階上,白花花的腦漿流了出來,鬼子們一陣大笑。趙振江的媳婦哭著罵著去奪孩子,不想被一個鬼子攔腰抱住,就勢吻了她一下,她氣急了,拍地給了他一個耳光,那鬼子把她丟開,叭的一槍,趙振江媳婦倒在了血泊裡。馬寶堂又昏過去了。

  他又一次醒來,已經是在鎮南的廣場上,他的身旁綁著馬英的母親,身後是一群餓狼似的漢奸兵,帽子上象狼牙似的青天白日帽徽還沒有去掉。啊!這不是他曾「迎接」過的那國民黨散兵嗎!眼前黑壓壓坐著一片老百姓,四周的鬼子端著刺刀。只見楊百順走出來說道:「各位鄉親,皇軍初次來到,讓大家見識見識。順便問問八路的下落,和大家無關。」他接著又轉過臉來問馬大娘:「你兒子上哪去了?」

  馬大娘不做聲,只是望著那黑烏烏的天空。

  「你兒子到哪去啦?說,老雜種!」楊百順跳起來,拍的打了馬大娘一耳光。

  馬大娘突然把眼一瞪:「去殺你們這些魔鬼去了!」「烏哩哇啦……」只聽中村一聲怪叫,他身邊那只大洋狗便朝馬大娘撲來,馬大娘跌倒了。這時人群中亂成一片,有的哭,有的喊,有的叫,鬼子的機關槍嘎嘎嘎嘎地響起來,子彈嗖嗖地從人們頭上擦過,大家靜下來了,只有那一兩歲不懂事的孩子還在母親的懷裡哭叫。一個鬼子走來,拿刺刀往一個母親的懷裡一捅,便把那哭著的孩子挑了起來,午著在空中亂轉,鮮血順著槍桿流在強盜的魔爪上。很多母親嚇得用衣襟把自己孩子的咀堵住。

  馬寶堂那軟弱的、乾枯了的心在撕裂著:亡國奴,亡國奴,亡國奴就要任匪寇蹂躪!……馬大娘被狼狗咬得血淋淋的慘狀,鬼子刺刀上挑著的孩子,在他眼前晃著晃著,變成了岳飛、戚繼光、鄭成功這些英雄人物的形象,仇恨的怒火在他軟弱、乾枯的心上燃燒起來,他掙扎著從地下站起來說:「你們不要殘害他們了。我是戰委會主任,我知道,你們問我!」狼狗仃止狂咬了。馬大娘帶著驚奇然而又是忿怒的眼光望著馬寶堂:不,不,他老人家不會……

  楊百順笑著對馬寶堂說:「都說你老先邊是開明人士,真是名不虛傳,講講吧,他們跑到哪去啦?」

  「呸!」馬寶堂唾了楊百順一臉,「賣國賊,無恥之徒,我在九泉之下也不與你甘休……」

  忽然這時人群中一個老太婆歪著小腳走出來,撲到馬寶堂的身前,這就是他的老伴,她扯住馬寶堂那長袍子哭道:「老頭子,你受得了那些罪?……」

  「住咀!」馬寶堂大喝道,「我堂堂正人君子,怎麼能賣主求榮。一死有之,豈能懼哉!」

  楊百順正要用鞭子抽他,只見中村對翻譯官幾咕了幾句話,翻譯官把楊百順攔住。隨後他對鬼子講了幾句,有兩個鬼子過來將馬寶堂拴在一匹馬後邊,一個鬼子跳上馬,一甩鞭子,那馬便飛跑出去,馬寶堂被拖走了。

  「老婆子怎麼樣啊,這坐飛機的味可不好受啊!」楊百順獰笑了一聲。馬寶堂的老伴嚇得說不出話。一會那馬拖著馬寶堂轉回來了。只見馬寶堂渾身是泥,衣服開了花,緊咬著牙關。楊百順冷笑了一聲,對馬寶堂的老伴說:「怎麼樣?你的心也不要太狠了!」

  馬寶堂的老伴昏過去了。馬大娘望著這一對老夫妻的慘狀,想起他們兩家的交情,想起馬寶堂對馬英的好處,她想對馬寶堂說句話,可是說什麼呢?她不知道。只有那無聲的眼淚一個勁從眼眶裡往外湧……

  中村哇啦一聲,那馬又飛也似地跑出去了,馬寶堂的身體在高低不平的地上彈了起來,馬後留下一條血印。

  那馬噴著鼻子又一次跑回來了,馬寶堂癱瘓在地上,身下流出一灘血。馬大娘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只見馬寶堂使勁睜開眼睛,微微地說了一句:「馬英孩子做得對……」便把雙眼合上了。

  馬大娘直楞楞地望著馬寶堂慘白的臉和地下的一灘血。唉,這位善良而又正直的老人為馬英花費了多少心血啊,今天又為抗日把他的血流盡了!……她的心劇烈地疼痛,她的頭昏了,無限悲慟像是一卷套子塞滿她的胸腔。漸漸地,漸漸地,她清醒了,她由悲慟轉為自豪:她們家能夠結交下這樣的人;她的兒子能夠有這樣的老師;在這個世界上能有這樣的人,用他的血去控訴這些魔鬼的罪惡,用他的血去喚醒人們起來跟魔鬼們拚,這不值得自豪嗎?……她由自豪又化為力量,忍住渾身的疼痛,猛然站起來,一頭撞向中村!中村沒提防,被撞得人仰椅翻,從地下爬起來一聲怪叫,立刻有個鬼子將一桶洋油潑在馬大娘身上。楊百順嚓地劃著洋火,他們要燒人了!

  「拚!」「拚!」「跟鬼子拚了!」人群中站起幾個年輕人。楊百順嚇的一哆嗦,火滅了。

  嘎嘎嘎嘎,鬼子的機關槍響了,年輕人倒在人群中。楊百順又把洋火劃著了,一步步朝馬大娘走去。人們都把頭低下來,不忍看這慘狀。忽然中村一擺手,楊百順呼的把洋火吹滅了。只見中村身邊站著一人,頭戴禮帽,身穿蘭綢袍子黑緞馬褂,腳蹬一雙禮服呢便鞋,手執文明棍。楊百順慌忙走到眾人面前說道:「現在有縣裡的維持會蘇會長給大家講話,鼓掌歡迎。」

  廣場上響起楊百順單調的掌聲。

  蘇金榮走上前厚顏無恥地講道:「鄉親們,受驚啦,受驚啦。我蘇某晚來一步,要不也不會弄成這個樣子。不過,這就是大家的不對了,皇軍初來,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呢?這象個什麼歡迎的樣子?皇軍是來邦助我們統一天下的嘛!……」接著把中日親善的道理講了一通,最後說:「大家不要害怕,和以前一樣,該種地的種地,該讀書的讀書,該做買賣的做買賣,回去平平安安過日子吧!」

  蘇金榮就這樣沿村講演,安定人心,一直講到天黑才進城。

  黑暗的夜來臨了,鬼子住滿全縣,在各村的大亍小巷到處用桌子、門板燃起了一堆堆的大火,他們讓一些年輕的婦女脫得赤條條的伴著他們跳午……不從者,便活活扔在火堆裡燒死。鬼子的嚎叫聲,被害者的慘叫聲,此起彼落,連連不斷。鬼子在許多村上放起火來,那火苗直沖向天空,人喊馬叫,牲口跑得遍地都是。

  日本帝國主義者,這些披著人皮的野獸,正在我們祖國的土地上瘋狂的傾泄罪惡!

  【第七章 仇恨】

  清洋江離肖家鎮僅有二十裡地,夜間,肖家鎮這一帶一高一低躥起來的火苗,在清洋江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入夜好久了,同志們誰也不回去吃晚飯,都在這清洋江岸,默默地望著這罪惡的大火。清洋江的水嘩嘩啦啦無止境地向東北流去,可是它洗不掉同志們心上的仇恨。

  馬英踱到一棵樹下,見建梅在地下坐著,雙手抱著膝蓋,低著頭想心事。要在從前,建梅會忽然跳起來熱情地招呼他,可是現在她沒有動,就象沒有人來似的。馬英也沒有做聲,靠在樹上,扯下一片樹葉子,在手裡揉成碎塊,拋在地下。「建梅,你在想什麼呢?」好久,馬英才問道。

  「我是想寶堂大爺,他躲了沒有呢?萬一他要被敵人捉住了,他受得住嗎?……」

  「如果要是你呢?」馬英沒有正面回答她。

  「我……」建梅有些生氣了,「我在入黨志願書上不是寫清楚了嗎?你還不相信我?」

  「為什麼不相信?」馬英解釋說,「我是說,如果我們能經受得住,寶堂大爺不也可以受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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