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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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鬼子來了】 夜,緊張的夜,繁忙的夜,難忘的夜。 一切都已經就緒了,馬寶堂忽然說:「我不走了。」「那怎麼行?」馬英著急地說。 「你看我這個樣子,還能走嗎?」馬寶堂白天在房上傷了風,又從梯子上摔了一交,說著話便咳嗽起來。 「不能走也得走啊!就是抬,我們也要把你抬走。」「那我還去累贅你們?」 「咱們抗日還能講這個。」 「不,不,我老了,也做不了啥工作,只要你們走了我就放心啦。」 「那不行,你是戰委會主任,他們怎麼會放過你!」「我這麼大歲數了,他們怎麼不了我。」 「你,你把他們當成什麼好人了?」 「孩子,你怎麼說這個話!……」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聲音越說越高,馬英的臉漲得通紅,馬寶堂的鬍子直抖。可是在他們這激烈的爭吵中包含著多麼深厚的友情啊! 講起他們兩家的友情,那可真有一些年代了。馬寶堂的父親和馬英的祖父就是老世交,當他們生下馬寶堂和馬老山時,就商量讓他們將來成為一文一武,改變這窮苦的命運。這樣就讓馬寶堂去讀書,把馬老山送去學拳術,兩位老人拚著命在地裡死受活受來供養他們。但他們的理想落了空,馬老山因為扭了腰,只好回到家裡種地;馬寶堂好容易進了個秀才,可是再蹬不上去,回到鎮上教書。馬寶堂和馬老山雖然職業、性格完全不同,但窮苦的命運仍然把他們擰在一起,不過他們兩家的友情卻是從馬英的出世進一步加深的。馬英是晚生子,馬大娘三十五歲才生他,「過滿月」那天,馬寶堂去道喜,把馬英抱在懷裡看了看說:「這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元,耳朵大,將來少不得是個『七品』哩!」還說,「長大了一定讓孩子讀書。」 馬老山說:「只怕生在咱窮人家沒那個福。」 馬大娘說:「全靠他大爺搭邦了。」 「沒說的,這孩子我要親自教導他。」馬寶堂撫著鬍子笑了。 後來,馬英就進了肖家鎮的小學,馬寶堂自動把馬英的學費文具全部包下來,他沒有兒女,對馬英就象對自己的親兒子一樣,有時還要把著馬英的手教寫字。對馬英的聰明和智慧,他常在眾人面前誇獎,說:「這是我們馬莊的榮耀!」言下之意:這也是我馬寶堂的榮耀呀! 馬英對馬寶堂十分尊重,他感激在他孤苦的童年迂到這樣一位好心的老人。後來儘管他發現馬寶堂的思想過分陳舊,但他每次從師範學校回家,總要去看望馬寶堂一下,還常帶些報紙或別的禮品。可是,在他上南宮受訓之前,和馬寶堂發生了一次爭執,馬寶堂說共產黨不是正統,將來坐不了天下,要他去投中央軍。自然馬英沒聽他的話,還是到南宮去了。 就在馬英走後的第三天,馬莊發生了一次變故。北邊的炮聲越來越近了,人們誰也無心下地,吃過飯,便三三兩兩拿著旱煙袋到關帝廟前打聽消息。 這馬莊本是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從村南一眼可以望到村北,關帝廟就蓋在村中心的丁字亍口上,由於村小人窮,關帝爺的生意也不好,香火很希,廟前總是冷清清的。可是因為最近關帝廟前成了談論時事的中心,這裡便熱鬧起來,成了全村人關心的地方。 馬莊沒有財主,全是些貧雇農。他們大部分都是租著村西三裡地肖家鎮上大地主蘇金榮的地。馬莊唯一有地位的人,要算馬寶堂了。到底是念過書的人,見聞多,知識廣,他很快便成了關帝廟前議論國事的主要角色。什麼「國難當頭」啊,「亡國奴不如喪家之犬」啊,很多這樣的文言名詞。莊稼人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但可以領會到其中的主要意思,知道情況確實不妙了。有的說道:「這年月可怎麼辦啊!」還有的人問道:「可有什麼解救的法兒麼?」 馬寶堂用手拈著白鬍子,嘿嘿地笑了:「天無絕人之路啊,能人之外有能人!就拿關東來說吧,大帥死了,少帥還在啊!①日本鬼子欺少帥年幼,一天日本鬼子的領事把少帥請了去,少帥一進領事館,那領事就問道:『學良,帶來了嗎?』『什麼?』『圖章啊!』那領事要買東三省的收據呢!少帥說:『帶來了!』說著就用手從腰裡掏,你們猜是什麼?」 「什麼?」大家異口同聲地反問道。 「腰別子!」②馬寶堂神氣十足地說,「那領事一見就嚇躐啦。」 ①大帥:指張作霖;少帥:指張學良。 ②「腰別子」:是一種最原始的裝火藥的手槍。 「少帥要是在我們這裡就好啦!」不知誰這樣說道。「不要緊,」馬寶堂洋洋得意,「能人之外有能人嘛,還有比少帥厲害的,關內蔣介石的中央軍有好幾百萬……」 傍黑,楊百順在亍上一邊拚命地敲鑼,一邊扯著破嗓子喊道:「男女老少都聽著:明天中央軍從前線歸來,要從咱這一帶路過。各家各戶要備上點心、果子,在村頭歡迎!」在楊百順身後跟著馬寶堂先生,也溫和地補充著說道: 「鄉親們:前方的將士們也辛苦了,大家好壞湊合著點。國難當頭啊!」 人們見馬寶堂先生出來了,都開開門打招呼。馬莊是個偏僻的小村,這裡的人從來沒見過正規隊伍,聽說中央軍來了,又是從前線下來的,都甘心情願拿出些慰勞品。東家一點,西家一點,到了晚上已經湊了不少東西。 第二天清早,馬莊南北大亍上,沿亍擺了五張長桌,桌子上蒙著紅布,布上放著香爐,每個香爐中端端正正插著三炷香。香爐四周放著用盤子盛著的梨、糖包子,還有染紅了的熟雞旦,還有一壺酒,就像是過節似的。吃過早飯,全村的男女老少就由馬寶堂帶領,來到村北口上等候。 這正是八月天氣,莊稼還未收割,微風吹過,金黃的穀穗來回蕩漾,看著真是愛人。人們這時好象有了希望,男人們有說有笑,女人們逗著自己懷中的孩子,八九歲的兒童更是活潑,到處跑著、跳著鬧。人們都在盼望著保衛自己的隊伍,可是等呀,等呀,一直等到太陽當頂,還沒見個影子。就在這時,忽然村北大路上揚起一陣塵土,不知誰喊了一聲:「來啦!」人們頓時緊張起來,熱鬧的村北口變得鴉雀無聲。 大路上的隊伍來得很快,看樣子是連走帶跑,不多會就來到了村前。頭前一人,歪戴著帽子,滿臉橫肉,腰間圍著一面青天白日旗,手裡提著匣子槍。馬寶堂一見,慌忙深深地鞠了一躬,口中一字一句地說道:「前方將士,勞苦功高!」話音未落,只聽拍的一聲,馬寶堂臉上重重地挨了一記耳光,六十多歲的人如何經受得住這猛一擊,噗嗵一聲,便跌倒在地,滿口吐血。直聽那提匣槍的傢伙叫駡道:「他媽的屁!什麼功高不功高?老子要三百塊大洋,五百斤豬肉!」隨著這傢伙,後面的散兵一擁而上,把桌子供奉的東西搶了個精光。這時人們大亂,都沒命地往家跑,散兵的叫駡聲,孩子們的哭喊聲響成一片。 馬寶堂挨了這次打,兩個月沒下炕。馬英回到鎮上,他的傷還沒好,見了馬英就訴說道:「天理難容,天理難容!我有什麼罪?把我給打了。唉,也是在劫者難逃啊!……」馬英把當前的形勢和共產黨八路軍的情況對他介紹了一番,馬寶堂驚訝地聽完馬英的話,說:「孩子,你酌量著辦吧。我常說,你是有能耐的人,要好好幹他一場!俗話說:『亂世出英雄』!」 馬英動員他工作,他搖了搖頭。自從中央軍使他失望之後,他由「深明天下事」變為「一概我不知」了。半月之後,當他拄著拐杖走出他的家門之後,大吃一驚:世道變了,人心變了,村裡組織了農會、兒童團,肖家區還組織了遊擊隊,宣傳講演,減租減息,男女老少,個個忙碌,再不象在關帝廟前聽他談論「腰別子」那種神情了。他的昏花了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看清了,抗日只有跟著共產黨走,他拄著拐杖到肖家鎮找馬英參加工作。這時正逢成立區的戰委會,大家推他為戰委會主任,這是他生平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他自豪;但更使他自豪的,是馬英,馬英在他眼裡是一個非凡的英雄人物,而這個英雄人物是他的學生,是他早就公開向群眾宣佈過了的。你看,他的眼力不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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