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一五


  杜平接著試了試棍子的長短,嘿嘿地笑了。他這一笑,就恢復了青春的活力,他那一雙深深的眼睛就放射出強烈的光輝,人們再也不會相信他是渾身負擔著沉重疾病的人。

  談到他的病,小董最清楚,他可以象說數來寶似的一口氣說出一大排,什麼:「關節炎、心臟病,肺結核、腸胃病,外加腳氣神經疼。」可是小董弄清杜平這些病,是費了很大周折的。杜平照例是一字不說的,他只好逢人打聽,特別是碰到和杜平在一起工作過的老同志,他就要丁住問個明白,漸漸地他不僅弄清了杜平這些病,而且弄清了這些病的根沅。杜平十六歲就在學校參加了革命工作,到現在整整十年了,這十年他不知道被敵人捕過多少次,足足有一半時間他是在監獄裡度過的。敵人對他用過電刑、火刑、坐老虎凳、壓杠子、灌涼水,最厲害的是那無形的長期陰暗的監獄生活,把他這個健康的青年人摧殘毀了。有一次小董忍不住向他提意見:「杜政委,上級給我的任務是叫我好好照顧你,為什麼你有病老不對我說?」

  杜平笑了:「你一張口就是我有病,我看沒病也要叫你把病咒出來的。我為黨工作的好好的,怎麼說有病呢?」

  小董紅著臉說:「還說沒病,沒病,咱叫人家出來評評,看看是你有病還是我有病?」

  「我看你倒是真有些急躁病。」

  「你不要逗我了,你的病根我都知道從哪裡來的,是在反動派的監獄裡得的,對嗎?」

  「不對。他們倒是治好了我的病。」

  「啊?」小董吃驚地歪起腦袋。

  「你不知道,我以前倒是真有不少病,那是小資產階級的幼稚病、狂熱病、急躁病、軟弱病、片面病……可是自從進了監獄,我慢慢懂得了革命的長期性、殘酷性,革命必須發動廣大工農群眾,必須進行武裝鬥爭,樹立了革命必勝的信心,我以前那些病慢慢就好了。」

  小董張著口傻楞楞地聽杜平講著,他雖弄不清楚杜平說的那些名詞,但他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因為他看到杜平雖然渾身疾病,可是他比那些健康的人還要堅強啊!

  由於天陰的原故,杜平渾身的關節一扭一錯地疼痛,他拄著棍子咬緊牙關,疾疾地朝前奔走。而更使他焦慮的是最近的時局變化,時局變化的太快了,許多工作都沒來得及做。本來還有幾天準備時間,可是今天中午軍分區突然來了信:日寇明天將要用一個師團的兵力向這裡大舉進攻,我們的主力部隊決定在今天轉移,城裡的民軍已經開始陰謀活動。下午縣委立即作出決定:縣委、縣大隊、全體公開進行活動的工作人員,以及從民軍中爭取過來的一個連,在今夜十二點鐘以前撤到縣城以南,並且作好和民軍戰鬥準備;同時派他立即趕到肖家鎮,連夜把肖家鎮的遊擊隊撤到清洋江東岸。至於下一步如何開展遊擊活動都還沒有來得及具體研究,只在十裡鋪留下一個聯絡點,一切工作只有在遊擊中再進行了。走著,想著,他的思想就提前到了肖家鎮:馬英的影子清楚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心裡充滿了喜悅。杜平在師範學校第一次和馬英相識,就愛上了這個青年人,他愛他那堅定的立場,愛他為人的直率和坦白,愛他雷厲風行的作風,同時,他也看到馬英有著幼稚、輕率、感情容易衝動這些缺點。

  他邦助馬英克服這些缺點,是很耐心的、細緻的。就連每寫一封信,談一句話,他都要想怎樣才能更好的邦助馬英,他覺得黨非常需要象馬英這樣的人,這樣文武雙全、德才兼備的人。他覺得他有一種責任,就是邦助馬英很快地成長起來,當他看到馬英每一點進步,心中就感到無限喜悅。在這個堅強樂觀的人內心中,隱約地有那麼一點點憂鬱:他擔心有那麼一天疾病會突然剝奪了他為黨工作的權利,所以他應當儘早地找一個接替他工作的人,這就是當他看到馬英成長心中無限喜悅的非常秘密的一個因素,雖然有時連他自己也不承認這一點。

  此時,馬英那精神百倍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忽然使他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就這樣一槍不發,連夜撤走,恐怕他是不會情願的啊?他開始盤算如何說服這個青年人……東北風仍然在天空呼嘯著,好象傳來了北方鬼子蹂躪下同胞們忿怒的吼叫。砂土在飛午,樹枝在搖晃,忽聽喀嚓一聲,臉前有支小樹折斷了。杜平的心不由跳動了一下,仿佛有什麼不吉之兆,仔細一聽,北方的炮聲不響了。他仃住腳步說:「小董,你聽聽北邊的炮聲還響不?」

  小董摳了摳耳朵,歪著腦袋一聽,說:「不響了,准是叫咱主力部隊把鬼子打跑啦。」

  「嗯。」杜平想:這說明主力部隊已經轉移了,敵人說不定今夜就可能來到肖家鎮!時間,時間,刻不容緩了。他轉臉說道:「小董,加快走,天黑前一定要趕到肖家鎮。」小董說:「還加快!我看象這樣走,你的腿都受不了。」「有情況啊!時間不能等我們。」杜平說著急急拄起棍子朝前走去。

  小董從他那嚴肅的話音中,知道這裡有文章,不敢辯咀,飛快地跑到杜平前面。

  天色暗的地和天都快分不開了,夜幕即將來臨,他們現在已經遙遙望見肖家鎮的老槐樹了。小董忽然指著小學校的週邊對杜平說:「杜政委,你看!」

  杜平順他的手指望去,小學校週邊有許多的人影在亂動,因為是白色,看的很清楚,他腦子裡立刻浮起個不祥的念頭:「白吉會!」緊接著他聽到學校房上的喊話聲,喊的什麼聽不清楚,但他已經完全明白,王金蘭把馬英他們包圍起來了!怎麼辦呢?眼看著天就要黑了!鬼子說不定就要來了!怎麼把他們救出來?沖進去給他們報信?不行,沖不進去,沖進去又怎麼辦?突圍嗎?一定有傷亡。找王金蘭去談判?不,不行,王金蘭是有計劃進行的陰謀,你怎會說動他的心?豈不是自投虎口!回縣搬兵?不,更不行,時間來不及,還打亂了縣委整個部署,並且又可能遭到民軍、白吉會的夾攻……一個接一個方案朝他的腦子裡奔來,一個接一個又被他否定了。他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可是在他的外表上又是那麼沉靜。小董看杜平那神態,早已明白他的心事,急得在他身邊亂轉,他想說,他路熟,讓他沖進去把情況告訴馬隊長。又想說,他槍法准,他可以混在白吉會裡把王金蘭打死。可是不能對他說呀,他正在用盡心思想更妙的辦法哩!

  「想一想,想一想,要好好地想一想,一步走錯,就會給黨造成損失,就要讓同志們流血!」杜平自言自語地說著。忽然看見急得來回亂轉的小董,便問:「小董,你說我們怎麼辦呀?」

  「讓我沖上去。我目標小,路熟,保證完成任務。」杜平看著他那元元的小腦袋,他那黑黑的小眼睛,他那握得象鐵錘似的小拳頭。不要看他年紀小,他說得出就能幹得出的。這個孩子跟隨杜平才三個月,可是他給了杜平多少溫暖、喜悅和同志的友情啊!他怎麼能讓一個小孩子去冒這個險呢?

  「小董,你想讓我看著你一個人去冒險嗎?」

  「杜政委,你的腿有病,怎麼能去呢?」小董接著天真地說:「我把你送到我表哥家先去休息,請等著我的好消息啦。」杜平的腦子忽然一亮:「小董,你的表哥叫什麼?」

  「王二虎。」

  「王二虎……」他重述著,「這個名字好熟悉啊!」他終於想起來了,馬英在一次彙報中,曾提到王二虎在龍王廟中支持過他,還有個趙振江,對他支持也很大,他們都是基本群眾,因為他們在著紅槍會,積極性沒有發揮出來。目前紅槍會已經解體,又沒有頭領,他相信他們是決不會加害於他的。他決定走群眾路線,動員王二虎和趙振江發動一部分紅槍會的人去幹掉王金蘭。他們下了公路,彎過肖家鎮,進了北亍口。

  路上杜平打聽起王二虎和趙振江的情況,小董告訴他:王二虎有三個外號:一個叫「炮筒子」,意思說他是直脾氣,弄不通的事打破頭也不幹,弄通了的事你叫他跟你上刀山都行;一個叫「三眼槍」,只要你捨得裝火藥,要他多響他有多響,意思說他最適合用激將法;還有一個叫做「氣死牛」,說他拉犁耕地比牛耕得深和耕得快,據說有次不知誰家的牛驚了,拖著個牛車在肖家鎮的大亍上亂撞,嚇得家家關門閉戶,他追上去一把將牛車抓住,那牛就掙扎著動彈不得了,氣的直吐白沫。趙振江呢?外號叫做「賽趙雲」,他打得一手好拳,是鎮上有名的打拳能手,每年逢會玩燈,都少不了他,他一個人拿杆苗子槍,二三十人休想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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