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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偽軍官兵起矛盾 「曲線救國」當漢奸


  漢家山據點裡的偽軍們,平素生活很苦,頓頓是高粱麵糊糊山藥蛋。過年了,人們只以為會吃頓好的,除夕下午,又見偽村公所送來好多白麵;夜間,只聽得廚房裡「乒乒乓乓」的刀案響,滿關帝廟院子都充滿了撲鼻的香味。

  初一清早,天還不大明,偽軍們就都起來了,只等吹開飯號。等來等去總是不開飯,有一個等得實在不耐煩了,說道:「我拚著挨上士一頓罵,給你們探探消息去。」眾偽軍齊聲說:「好!」那個偽軍去了一陣,跑著跳著回來了,還沒進門就高興地大聲叫道:「你們猜吃啥哩?吃席哩!」偽軍們聽了都不相信,有的說:「你夢去吧!頂多吃上頓白麵。」有的說:「你不要騙人了!」

  那個偽軍鄭重其事地說:「要騙你們我是你們的灰孫子!我從破窗子上看的清清楚楚,做現成的肉丸子,滿滿擺下幾桌。我悄悄問夥伕班長說:『開飯快了還是早哩?』他說:『把燒肉燒出來就開飯。』這還不是吃席是吃啥?」這一講,把偽軍們的興頭都提起來了,一個個喜得咧開嘴笑。但是越等越覺得時間長,口水直流,喉嚨裡都快伸出手來了;好容易等到半上午,只聽哨子「吱——」的響了一聲,偽軍們一齊沖了出去,叫著,笑著,朝伙房院裡奔跑。有的把鞋子掉了,有的絆倒把膝蓋擦破了,也顧不得疼,爬起來又跑。跑到伙房院子裡時,只見兩個夥伕抬出一個大木桶來,冒著熱騰騰的氣。

  偽軍們擁擁擠擠圍上去一看,不由得身子都涼了半截。原來又是高粱麵糊糊煮山藥蛋,只不過浮上漂了幾星星油花。馬上偽軍們亂吵亂罵成一團!有的把碗摔了,有的賭氣回去不吃了,有幾個班長,跑到廚房門口大罵道:「媽的屄,這是過周年啦!」「操他媽的,當兵幾年,過年連頓餃子也賺不下!」「那席是給誰做下的?媽的,把上士拉出來!」接著都吼喊起來了:「拉出來!」「拉出來!」一湧都擠到了廚房門口。

  上士自己出來了,朝著憤怒的偽軍們掃了一眼,求告似的說道:「弟兄們!不要錯怪了好人!上級沒命令我就敢作主?席倒作下幾桌了,那是楊中隊長請客用的。今天飯裡的油還是我偷放上的哩!」說得偽軍們都噘起了嘴。

  辛在漢自言自語地說道:「哼!還是要當官哩!」一句話,把大家的火氣又挑起來了,亂紛紛罵道:「他媽的!老子們賣命他們享福!」「沒有老子們當兵,他們當個屌官!」「……」人們都餓慌了,一面亂罵一面盛上高粱麵糊糊喝,故意半碗半碗往地下灑,灑得這裡一灘,那裡一灘,好似拉下稀屎一樣。

  這時,楊德的勤務兵慌慌急急跑來了,一路高喊:「上士,席做好了沒?」他跑的太急了,一腳踏在灑下的飯上,「蔔通」摔了一跤,把嶄新的衣服都弄髒了。氣得爬起來朝偽軍們大罵道:「媽的屄,你們瞎了眼啦!飯就往路上灑!」偽軍們知道他是偽中隊長楊德最寵愛的人,年輕漂亮,「小白臉」,平時仗上楊德的勢力,想罵誰就罵誰,因此誰也不敢回嘴。

  「小白臉」見眾人怕他,罵的更凶了。

  有個班長叫趙自新,河南人。本來就有一肚子氣沒出處,聽他亂罵,不由得火上加油,把碗往地下一摔,跳起來罵道:「小白臉你罵誰!婊子養的,再罵,老子揍你!」小白臉一下撲到跟前罵道:「就罵你了!你敢怎麼樣?」趙自新搧開手「拍拍」打了他兩個耳光,小白臉哭著喊道:「你厲害!你厲害!」返身就跑了。

  偽軍們知道惹下禍了,有些膽小的,已偷偷的溜走,有的勸趙自新趕上去說幾句好話了事,趙自新說:「屌!打量他搬來後臺老闆也砍不了頭!好漢作事好漢當,決不連累你們。」

  一陣,聽見皮鞋響,楊德氣洶洶地來了。偽軍們嚇得只顧吃飯,連頭也不敢抬。楊德站在臺階上,喝道:「趙自新,你竟然欺侮到我頭上了!記你二十軍棍,今天大年初一,明天開銷你。三班長,把他禁閉起來。」三班長答應了聲:「是!」

  就把趙自新關到禁閉室去了。

  這天夜裡,禁閉室放哨的是辛在漢,趙自新就是他的班長。辛在漢悄悄回去拿了張被子,給送了進去。趙自新正蹲在牆角裡冷得發抖,一見辛在漢給他送來被子,跑過去拍著辛在漢的肩膀說道:「夠朋友!夠朋友!奶奶個雄,小白臉也欺侮老子。老弟,你放俺出去,俺去毀了這個王八羔子,出這口氣!」

  辛在漢說道:「班長,那事做不得!你走了我坐蠟,再說人家人手多,事做不成,枉折了本錢。依我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你明天低個頭,給小白臉賠個情,大丈夫報仇三年不遲。再說刨樹要尋根哩!小白臉憑誰抖威風?還不是憑的隊長?隊長又憑誰?還不是憑的日本人。這是咱弟兄們瞎說哩,咱們幹這份差事,圖名咧?圖利咧?依我看,咱們這是老鼠鑽到風箱裡,兩頭受氣!老百姓罵咱們是漢奸黑狗子,日本人待咱們不如洋狗。他媽的,到哪裡還吃不了這份口糧!」趙自新說:「中!這可說到俺心上了!俺出來當兵,不是為了當漢奸呀!」接著就講起他當偽軍的經過。

  他家是在河南東部,一九四〇年秋天,家鄉遭了水災,全家人淹死的淹死,失散的失散。他背著他娘往山西逃荒,剛逃到河南林縣,就遇上了日本飛機,他娘被機關槍掃射死了!他氣得趴在他娘死屍上大哭。正哭之間,來了幾個中央軍,原來是龐炳勳的二十四集團軍;二話不說,就要拉上他去當兵,他求告說:「老總,行行好吧,俺娘叫日本飛機掃射死了。」

  老總們說:「那好呀!你更應該當兵抗日,替你娘報仇。」趙自新一想說的有理,含著眼淚,把他娘掩埋了,跪下磕了四個頭,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土,就當了兵。每天起來出操拔慢步,挨了的耳光也不知有多少。

  後來隊伍開到了山西陵川一帶,名義上是打日本,實際上是專門和八路軍鬧磨擦,襲擊八路軍的後防,活埋八路軍的傷兵,缺德事都幹了。官長們說,這是蔣委員長的命令:「剿共第一,抗日第二。」到一九四三年春天,他們就和八路軍大打起來了。四月間又聽說日軍出動了,弟兄們惶惶不安,可是官長們說:「不怕,日軍也是配合咱們剿共的!」沒幾天,和日本開火了,三天工夫,隊伍就被打了個四零五散,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

  他們這一連住在個小村村裡。一天,半夜裡,連長下了命令,說找團部去,第二天隊伍就向陵川城出發。快到陵川城的時候,天已黑了,隊伍在個山溝溝裡停下來。連長又下了命令,叫大家把槍栓下了,說是怕走了火。連長收了槍栓,帶著一個排長,親自到前邊偵察去了,隊伍在山溝裡死等。等著等著,連長不回來。快到半夜的時候,四面山上手電筒亂閃,原來是被日本人包圍了。霎時機關槍步槍亂打了起來,子彈在頭上「嘶嘶」的飛叫,漢奸們高喊:「繳槍不殺!中央軍弟兄們快過來吧!」弟兄們端著槍想抵抗,但是沒有了槍栓,乾著急,沒辦法。就在這時敵人從四面八方圍攏來了……

  被俘以後,一直押進陵川城,天已經亮了。一到敵人「紅部」,只見連長排長都在那裡,營長和團長也在那裡;團長還是那般神氣,「中正劍」還在武裝帶上掛著。他和敵人的翻譯官給大夥訓話,他說:「弟兄們!不要怕,在那邊幹什麼,到這邊還幹什麼。龐總司令如今也到了這方面,奉到蔣委員長的命令,已經和友邦合作了。我們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共匪』。今後要同心協力,進行大東亞聖戰!……」

  隔了幾天,汽車把他們拉到太原,換了服裝符號,編成了「和平救國二十四集團軍」。以後又派來了日本教官,經常受日本人的打罵,見了日本人要敬禮;晚間和日本人的洋狗睡在一起,洋狗屙在炕上,還得給收拾屎尿,……真是從惡水缸跳到毛坑裡,越鬧越臭了!弟兄們私下議論說:「媽的,當了漢奸啦!」可是長官們講話說,這是蔣委員長定下的妙計,叫做「曲線救國」。

  講到這裡,趙自新忽然怒衝衝地說:「奶奶的!老子不當漢奸。」辛在漢忙把他的嘴一掩說:「低聲點吧,別人聽見了不得!」接著,辛在漢把自己的遭遇也講了一遍。又勸他團結班裡的弟兄們,將來瞅機會報仇,殺敵立功。趙自新感動地說:「老弟,你這可是給俺指下明路了,俺不聽你的話不算人做的!」

  辛在漢看看表已經下一點了,忙出來,關了禁閉室的門,剛一回頭,被一個人抓住了胳膊,說道:「我都聽見了!」嚇得辛在漢往後直縮,那人笑了一聲說:「不要怕,跟我來!」辛在漢聽出是小隊長王占彪的聲音,心中不由的亂跳;也不知他是好意,還是惡意。無可奈何地跟在他後邊,向操場裡走去。

  原來這王占彪,就是上次康家寨放回來的那個俘虜,他回來說是半路上跑回來的,楊德和他是拜把子弟兄,所以也很相信他。以後楊德升了中隊長,便把他提升成小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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