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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變花樣活動維持 逞奸計敲詐錢財


  康順風從樺林霸家中出來,天還沒大亮。他摸到村西頭井跟前,看看四下無人,急急忙忙把那張字紙貼在牆上,一溜煙跑回家中。他老婆還在等著他,見他進來,忙問:「錫雪哥答應啦?」他嗯了一聲,倒頭便睡了。

  清早,農會幹事張勤孝就全村跑著調查損失。當他走到村西頭井跟前時,見村裡十幾個人,圍著看牆上貼的告示。張勤孝擠進去看時,上面寫著:

  大日本皇軍告示康家寨全體村民知曉:皇軍威震四海,萬民歸順。限三天火速維持,可保全村安全。如遲遲不理,皇軍一怒,發去大兵,先殺村中幹部,後洗全村,房屋燒盡,雞犬不留。順我者生,逆我者死,何去何從,速速決斷,特此佈告。

  看的人們在紛紛議論:富農李德泰,噙著煙袋,好象自言自語的低聲說:「維持了就平安啦,反正誰家坐了天下,也是一樣納糧。」攬工漢劉二則看了他一眼說:「一樣?一樣就是兩樣,財主們能出起負擔,咱窮人出不起呵!」另一個老漢說:「要不維持,來了就是殺,黃土埋到脖子上的人啦,臨死再挨一刀子?!」幾個年輕人齊聲反對道:「人又不是個泥胎,他來了還不會跑?腿又沒借給別人。」有幾個人便拉著張勤孝問該怎麼辦?張勤孝說了聲:「這是敵人的陰謀!」便把那張佈告揭下來,折好藏在袖子裡,又跑到後街裡調查了幾家。他聽人們說,康順風回來了,便一氣跑到康順風家裡。推門進去,見康順風還在炕上「呼呼」睡著,他女人正在地下做飯;張勤孝推了康順風一把,康順風翻了個身又睡著了,搬住頭搖了半天,康順風才醒來,一看見張勤孝,忙起來穿上衣服。張勤孝問他:「你昨天怎麼回來的?村裡那幾個人怎麼沒回來?」

  康順風不由得臉上一紅,吞吞吐吐地說:「哦!哦!我在漢家山找保出來的,村裡那幾個人呀?唉!說不清。」張勤孝也沒再追問,從袖子裡掏出那張紙來鋪在炕上說:「你看!敵人威脅要我們維持啦!這大概是昨天臨走貼下的,我今早晨路過井邊才看見。」康順風心中早就明白了,但佯裝不知說:「哦!我看,這上面寫的甚麼?」看了一陣急忙問:「村裡人是個甚麼意思?」張勤孝說:「都是愁的沒主意,咱們討論個辦法吧!」

  康順風一面往炕角裡團著被子,一面偷看著張勤孝說:「我們手裡又沒兵又沒將,有啥的辦法?日本人能說出來就能幹出來。不維持就先殺咱們幹部,誰又不是長的韭菜腦袋,割了還能長起來?我看不維持是不行了。」張勤孝說:「可是我們要替群眾打算打算呀!這次敵人來,全村光糧食就損失了五十來石,還有六條牛,四條驢,連上房子傢俱,零零碎碎總共算起來,少說也有幾十萬!以後再要維持上,天天支苦差出負擔,老百姓不要活了!」康順風說:「維持也是為全村安生,這是蛇鑽到竹筒筒裡,只好走這條道兒啦。」

  兩個人一遞一句,一個主張維持,一個主張不維持。越說聲音越高,看看快吵起來了,康順風忽然變成很和氣的樣子說:「維持不維持咱也作不了主,看村裡人的意思吧!」正在和麵的康順風老婆接上說:「勤孝哥!咱們自己人說句知心話吧,這二年你在村裡得罪的人可不少,遇上這年頭,有個把仇人暗裡害你一下,可就吃不倒哇!」張勤孝說:「咱行的正,走的端,眾人有眼哩!仇人不仇人小事,要叫我維持,向日本人低頭,我是堅決不幹!」說完便走了。康順風看著他出去了,狠狠地說:「狗日的!看誰能熬過誰!」這時他女人把飯端來了,因心中有事,胡亂吃了兩碗,就往外走。

  一出門,見滿街灰塌塌地:燒塌的房子、熏黑的窯洞,破磚爛瓦,亂七八糟。碰到的人都是愁眉不展。走到街當中丁字路口時,見康家祠堂旁邊場裡圍著好多人,場子裡擺著六具屍首,有的斷了腳,有的掉了臂,衣服上燒下好多洞,汙血黃泥糊下一身。張忠老漢和他大兒二兒,滿臉淚痕,用門扇抬著三小子的屍首回去了。他老婆跟在後邊,大聲嚎哭著,口中數說著聽不清的話句。

  康順風從一條小巷進去,便走到周毛旦家中。因為周毛旦的兒子周醜孩,也被敵人抓去了,所以全家一見康順風,都急著問:「主任回來了。醜孩怎樣?能不能回來?」康順風裝出憂愁的樣子說:「回來?唉!聽說要往外國送哩!」周毛旦老婆和媳婦聽了,嚇得大哭起來。這時候,門外又進來三四個人,有老漢,有婦女,都是來打聽各人家被抓去的兒子或丈夫的。一聽說要往外國送,女人們都哭起來了,求康順風給想辦法。康順風見眾人都請求他,馬上轉了話頭說:「親不親總是一鄉人哩,大家有了難,我不能不救呀。日本人不是貼了告示啦,只要咱們答應維持,不但人能放回來,全村也就安生了。」眾人聽了齊說:「只要人能放回來,維持就維持吧!」

  康順風說:「我也是這想法,就是農會張勤孝不讓,我說:『不維持眼看抓走的人就沒命了。』他說:『管那些閒事哩,死不死又不是自己家的人。』他還說:『誰要維持就槍崩誰。』你們聽這還象個人話嗎!」人們心裡都是著急自家的人,聽了康順風的話,也不分真假,當時氣得都罵開了。周毛旦本來就是個二百五脾氣,不由得兩眼冒火,口中嚷著:「我問這狗日的去。」氣衝衝的就往外奔。康順風一想:「這話本來是自己捏造出來的,要問的露出餡子來可就壞了。」於是連忙一把拉住周毛旦說:「那種人你問死他也不會承認,依我看,你們幾個相隨上鬧他去,維持是為了往出救人,不能讓他一塊臭肉壞了滿鍋湯。」眾人都說對。周毛旦幾個人,便一起去找張勤孝。

  康順風看著一切都辦妥了,連忙又回到家中,給他老婆佈置了任務,讓到村裡活動去。他老婆也是和他一樣的性格,能說會道,三十大幾了,還是經常擦油抹粉的,聽了她男人的話,便到街上去散佈謠言。

  農會幹事張勤孝,和康順風爭吵罷,回到家中,愁得眉頭上挽起圪瘩,好象挑著千斤重擔一樣,一心思謀著對付敵人的辦法。想到要早聽了政府的話,全村空室清野站崗放哨,也不會受這損失。又想到村幹部中康順風是個維持分子,自衛隊分隊長雷石柱又病了。就剩下自己一人,一隻手總拍不響呵!有心找政府商量辦法,可是這時內地區軍民正在進行反「掃蕩」,政府不知轉移到哪裡。真是越想越愁悶,千頭萬緒,心亂如麻。老婆和他說話,他也不理,只是蹲到炕沿上抽旱煙。煙灰磕下一堆,窯洞裡充滿了煙草味,他老婆不斷地咳嗽著,斥責道:「好你咧!不要抽了,把人給嗆死了!」但張勤孝好象沒聽見,仍然煙袋不離嘴地抽著,熬得煙油「吱吱」響,抽完一袋,又重新裝上一袋抽。

  正在這時,門外撞進四五個人來,有婦女有老漢,都是氣呼呼的。領頭的周毛旦臉漲得通紅,兩眼充滿血絲,兩撇鬍子一動一動的向上翹著,劈頭就問,「你是不叫我們活啦!知道割了別人的肉你不疼哇!」隨後這個一言,那個一語。張勤孝起初真是摸不著頭腦,聽了半天,才知道是鬧著要維持,想用維持作條件,換回被抓去的人。張勤孝忙說道:「維持那就是投降了敵人,咱們都是在共產黨領導下,減租減息翻了身的人,咱們能作那樣的事嗎?再說,維持了,咱們的人也不一定會放出來,這是敵人的陰謀!咱們可以想別的辦法往出救人!」任你怎說,那些人總是不聽。吵吵鬧鬧,逼著張勤孝非馬上答應維持不可。哭鬧了半天,好說歹說才走了。

  黃昏時分,各種謠言象風一樣的刮來,先是婦女們傳說著,隨後全村都傳開了:一陣說敵人要來抓張勤孝哩!一陣又說張勤孝不走,敵人就要把康家寨殺絕哩!張勤孝聽到這些謠言,對他老婆說:「反動派暗裡害我啦!我是抗日幹部,工作搞不好,受政府的處分甘心情願。要讓我維持是辦不到。這裡工作不能堅持了,我們搬到後邊去吧!找見政府再說。」他老婆也贊成。於是連忙收拾東西,把土地托了他兄弟張勤順經管,連夜搬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康順風聽說張勤孝搬走了,趕緊跑到樺林霸家。一見面就笑嘻嘻地說:「咳!錫雪哥的神機妙算,比張天師還靈呵!」接著把貼告示、活動維持、逼走張勤孝的前後情形,一五一十講了一遍。兩個人商量了一陣,樺林霸摸摸光溜光的腦門心,笑著說:「走了一步說一步,這陣村裡的幹部沒人敢出頭了,咱們就要鬧一把子人,把這個江山撐起,把印把子握到我們手裡。你看村裡哪些人能辦事,趕緊去活動活動!」康順風想了想說:「二先生這人怎麼樣?」

  樺林霸把肉腦袋搖了幾搖說:「白文魁這號念書人,這陣慌慌亂亂不安定,他不肯潑出身子來幹,怕得罪人,等將來權柄都到了我們手裡,請他幹點事是行,眼下是要挑些敢鬧事的才行!」康順風說:「那你看康肉肉、康二旦和王臭子們呢?」樺林霸忙點了點頭道:「行,行,非這些人打不開天下!」當下兩個人又商量了一陣活動的辦法,康順風便去找康肉肉、王臭子們幾個去了。

  原來這康肉肉,是樺林霸的遠房叔伯侄兒。當初的家業,和樺林霸差不多,後來他父親抽大煙,逛省城,幾年把份家產踢蹋光了。康肉肉小時還趕著享了幾天少爺福,鋤把钁把沒抓過,到後來窮了,老婆也賣了,受苦不會受,就靠吹吹拍拍,在村裡吃百家飯,混著過日子。

  這天康順風找到康肉肉,把成立維持會的事情一講,康肉肉巴不得趁這荒亂年頭,享幾天福,滿口答應,於是便找來王臭子、康二旦。這二人都是和康肉肉一樣的人物,康家寨的人們叫他們是「煞神」。幾個人聚到一起便開起了會。雖然也叫開會,只是康順風把樺林霸的主意講了一番,幾個人齊聲贊同:「幹,天塌下來也不怕!」便這樣幹開了。

  晚上,家家戶戶正吃罷黑夜飯,村裡忽然響起了鑼聲,接著就聽見康肉肉喊著過來:「到康家祠堂開會羅!家家都到哇!」鑼敲了兩三遍,人們才慢騰騰地集合起來。一個個都是沒精打采,愁眉苦臉,誰見了誰也不說話。

  等了有兩頓飯時分,人還沒有全來。康順風站在康家祠堂院裡的臺階上發火道:「為什麼村裡這些人這麼難請呀?」康肉肉也在下麵接住道:「鑼都快敲破了,架子真不小!」王臭子道:「點名,點名,看誰不到重重的辦!」來的人們一聽說要重辦,都打發人趕快悄悄回去叫人。一會人來齊了,蹲下半院子,卻不知道康順風耍什麼花樣。

  康順風見人來的差不多了,清清嗓子,開始說道:「鄉親們,咱們把維持的事情討論一下吧,告示上限的三天,今日就到期了,大家看是怎麼辦哩?反正維持了全村就能安生,不維持嘛……告示上說的明白,誰敢擔保全村不受一點災害,抓去的人能放回來咱們就不要維持!」他說完,人們心裡才明亮了,原來開的是維持會,很多人雖然心裡恨,但卻不敢說。有的只顧抽煙,有的低頭歎氣。康肉肉見人們不說話,喊道:「大家說話嘛!」康二旦、王臭子也大聲咋唬。被抓去人的那幾家說開了話,都贊成維持,指望著放回他們的人來。富農李德泰和幾個老漢們也說:「嗨!這年頭,維持了就安生啦!」

  康肉肉也接住道:「對嘛,這年頭,能求個安然無事,就是大福!」這時,人堆裡有個青年,跳起來說道:「你們都想當漢奸呀!」一句話,把康順風點起的邪火給吹滅了!有幾個青年低聲道:「罵的好!痛快!」康順風見風色不對,忙喊道:「有人不主張維持,好嘛,那麼村裡被抓去的人就任由日本人殺砍去吧!」這一下,被抓去人的那幾家,又給煽起來了,喊叫著罵那青年,王臭子更兇焰萬丈地叫道:「這簡直是我們村的壞蛋,捆起來!」喊叫著就往下走。人都站起來了,臺階前桌上放的燈,被遮得甚麼也看不見了,趁著黑暗人亂,場子裡有幾個中年人,趕快把剛才說話那青年,推出門外說:「少逞點強吧,你不看這是什麼時候!」然後回來院裡說道:「算啦,算啦,那種楞人,不會說話,不怪他,他已經走啦!」會場這才平靜下來。

  康順風又徵求眾人對維持的意見,意見人人都有,可是人們見康肉肉、王臭子這些「煞神」們又上了台,知道得罪了他們沒好結果,而且剛才那一場風波,鬧得肚裡有話的人,也只好壓住不說了。康肉肉見眾人不說話,便道:「我看不說話就是沒有意見,其實這是為了全村安生,除了那些壞鬼,不會有人有意見!」康順風也說:「呵,要是大家沒意見了,這就是民主維持啦!」仍然沒人說話,停了半天,會便算散了。

  一出祠堂門,那些沒說話的人,都低聲地罵開了。有的說:「民主維持,放屁!還不是他們畫下圈圈叫我們鑽!」有的說:「反正又該窮人們倒楣了!」忽然有人說:「低些吵吧,煞神們出來啦!」人們便都悄悄地各自散了。

  開罷會第二天,被抓去的人,只有康家敗回來了。周毛旦那幾家,急著又去找康順風說:「主任,不是說維持了,人就能放回來?怎麼康佳碧放回來了,我們那些人還沒有回來?」康順風說:「說的倒容易,日本人又不是三歲小娃娃,答應個維持就能頂事?!俗話說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佳碧那是掏了五十塊白洋贖回來的。」

  這下,人們才知道是非錢沒救了,只好含著眼淚,回去賣牛賣羊,東挪西借,想法救人。周毛旦家,原來光景就不好,這次敵人來又燒了五石多穀子,哪裡來的五十塊白洋啊!但是為了贖這個命根子兒子,逼得老漢賣了五坰地,又把媳婦的一個銀項圈湊上,這才交清贖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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