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林海雪原 | 上頁 下頁
八〇


  「二〇三首長,」欒超家搓著他那油漬漬的嘴巴,「你說得真對,那座神河廟,廟裡那個牛鼻子老道,他媽的,有油水,真是個釣魚的餌子,招屎殼郎的大糞。現在我先不講那個妖道,我先講一個緊急情況,就是為了這個,我才三頓沒吃飯跑來了。」

  戰士們一聽緊急情況,馬上靜下來,有的貼在牆邊,有的蹲在地上,渴求的眼光緊盯著欒超家,靜等他說什麼。

  「是在我去對付老道的第三天的晚上,神河廟下起了清雪。」欒超家開始講道,「廟裡那個城不城、鄉不鄉、農不農、商不商、不三不四的女人,冒著小清雪,抱著個孩子,走出廟門,直往東北,後拐東南,進了牡丹江流的大冰上,一直向牡丹江上游走去。我感到奇怪,就跟上了她。為了夜裡不暴露,我翻穿著軍裝,白裡朝外。雪又不大,半點鐘還蓋不上腳印,所以我離得又遠一些。

  「走了二十裡的光景,江邊上有一個馬架房,她就走了進去。不多時裡面一個男人拉了一匹馬,套上了一副扒犁,載著這個女人,順著大江直馳。這一下可苦了我老欒,媽的!兩條腿哪能追得上四條腿,可是追不上也得追,我就硬趕死追,真巧得很,半路上雪不下了,還濛濛的有點月光,扒犁印也看得清楚一點了。

  「我就繼續趕,我想只要她不上火車,不入大道,我就丟不了她。果然這兩個傢伙一直順著江流不見人的冰流走,一直三天都是這樣。

  「媽的!一副扒犁一天能走一百二,我的兩條腿狠勁地蹽,也只能走八十裡,大雪也跟我硬找彆扭,這三天拉下我少說有一百二。眼看就到了山外,我心想:一入大道,行人車馬扒犁印一多,就要亂套,一亂套就要丟梢,那還了得!可是我的兩隻腳磨起了泡,真夠嗆,任務哪能允許我的腳痛,一咬牙,還是得想法完成任務。我又堅持了一天,第四天傍黑,攆到一個江邊不大的小屯落,我想怎麼也得歇一歇,解解乏,我就進了村,走進村頭的一個四合大院。喲!好時運,院裡拴著一匹馬。看樣子這裡還沒土改,工作隊還沒來,大院還是個大地主住著。我這兩條腿一見了這匹馬,它再也不想走了!可是我的心,一見這匹馬也再不想歇腳了。

  「可是怎麼辦呢?怎麼使馬到手呢?是不是違犯一下群眾紀律呢?我想了又想,媽的,這個情況下不能管那麼多,完成任務要緊。我轉身出了大院,望空裡打了兩槍,媽的那家大地主上了我的當,領著他的老婆孩子一大群,跑到屯西一個大菜窖子躲起來了。

  我他媽的拉出了馬,心想地主的馬是剝削來的,馬是咱們窮人的,不是他的,咱們窮人又沒分馬到手,所以這匹馬應該是還沒有正式的主,我就不必向誰借。

  拉出來,我腳也不痛了,肚子也不餓了,一出大門就跨上這匹沒鞍的光腚馬,追趕起來。兩天半,一直追到四合站北的蛤蟆塘,這兩個傢伙入了大路,扒犁印也亂了,根本辨不出來哪是他們的。

  「這時我估計他們一定是上火車了,我就快馬加鞭直奔四合站,到了四合屯中間,從南站來了個趕扒犁的,吹鬍子瞪眼把我扯住,向我要馬,硬說我騎的馬是他的。牙口馬性說的一點也不差。媽的!

  管你誰的馬,我把馬一提,奔上車站,那傢伙轉回頭攆到車站,硬要向我奪馬。這時圍上一大群人,因為哈爾濱到牡丹江的車誤了點,等車的人都圍上來,正在爭得不可開交,忽然從人堆裡鑽出來兩個民兵,朝那傢伙就是兩個耳光子,拿出小繩把他綁起來,拉到屯裡。經過一番審問,聽說這傢伙是新安鎮的逃亡地主馮老六,逃到神河廟專門給匪徒跑交通,我騎的那匹馬正是他先套的那一匹,到了那個小屯把它換下來,剛換下兩天,我就給騎上了。這傢伙不走運,他實指望在這個遠鄉異地沒人認識他,可是他沒想到,現在的民兵正到處搜捉逃亡地主回家算帳,車站上押得一串一串的,被民兵押著連一聲也不敢吭。

  「我進了車站票房,所有的人都瞧我笑,連姑娘媳婦也在內。可把我笑愣了。我想:為啥都上了我的眼?我這個模樣也不怎樣啊?」

  大家一起笑起來。

  「後來我急忙跑到站長室,一進門看見一個人瞧我瞪著兩個眼,滿臉是灰,全臉只有一口牙和兩個白眼珠是白的,翻穿著棉軍裝,白裡朝外,翻戴著軍帽還綁上一塊白毛巾,腰裡別一支二十響。我一看這人的模樣我就笑了,嘴裡還嘲笑地說了句:『這個窩囊兵!看他那個軍容。』可是我笑他也笑,我嘟嚕一句他也張嘴,好像和我說話,可是我怎麼也認不出他是誰。我就朝他走去,他也朝我走來,他還用疑問的眼光來打量我。走到近前,我向他一伸右手,想指責他的軍容不整,可是手剛抬起一半,媽的,觸上了一面安在牆上的大鏡子,我這才發現那個人原來就是我自己,怪不得所有的人都看我笑我。原來我已經六天沒洗臉,為了雪地掩護翻穿著衣服,一直我就沒發覺。」

  大家捧著肚子,一陣大笑。

  「我這才整頓了一番,勉強像個兵樣,在票房裡急急地溜了一圈,找我釘的那個梢。嘿!那個女人完全變了樣,全身是城市的闊太太打扮,抱著個小孩子,一動不動地坐在牆角。

  要不是抱孩子的那床小被,和她臉上那個大大的滴淚痣,我幾乎就認不出她來了。

  「傍晚上了火車,我就坐在她坐的那節車上,火車走了一宿,她一直把孩子抱在懷裡。那孩子也不哭,也不吃奶,像個死的一樣。

  「到了海林,正好政治處李幹事到牡丹江開保衛會議。我向他說明我現在在幹什麼,要求他去牡丹江立即要求保衛科協助。

  「到了牡丹江,那女人便乘著馬車到了共和大戲院對過的一個大飯館兼旅館。一進門,一個大胖子帳房先生笑嘻嘻地向她打招呼,『三小姐回來啦?好胖孩子,發財!』他的喊聲未落,裡面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妖精,頭髮都白了卻還抹著口紅。一見那位三小姐,親親熱熱地迎上去,『哎呀!我的三閨女,可回來了!』接過去孩子,轉到裡屋。

  「李幹事幫助,由市公安局和保衛科一查戶口,一點不錯,戶口在冊。

  「這就來了毛病,她在廟裡許願,那個老道明明說她只住在六十裡的屯下,如今卻在牡丹江有戶口。

  「我就扮了個哈爾濱老客,住在旅館裡。這個三小姐從此不抱她的孩子,而白天在飯館當女招待,晚上在旅館燒大煙。

  「第四天來了兩個穿洋服的老客,口稱是佳木斯來的。他們真是一見如故,說笑打鬧,擠眉弄眼的。那兩人又常常喊著『一撮毛!一撮毛』的開玩笑。我想莫非就是咱捉的一撮毛?也許是巧合了?腮上長一撮毛的人有的是,可是他們又提到小爐匠沒找著,我卻更對這兩個新來的老客『照顧』得多了。

  「這兩個人住了三天,每天是大吃大喝,打麻將,可是我沒敢近前。

  「第四天晚上,這兩個人突然都改了裝,換上了大羊皮襖、杌鞡靴子,活像個車老闆,我便立刻報告了黃科長。

  「保衛科黃科長和公安局的同志,便命我對付這兩個,其餘的交給他們,事實上這個旅館早就有了我們的偵察工作了。

  「果然這兩個傢伙當天上車,又從四合站下車。走了二十裡路,在一所孤伶伶的小房前,打了幾聲口哨,可是沒有人出來。因為這房的主人已被民兵捉走了,後來他倆就步行往山裡走,五天的路程,一直就到了神河廟。

  「沒歇息,二十九日晚上,這兩個傢伙出了廟門,一個向西北,一個向西南,正是座山雕和九彪的方向。我想一定是匪徒們有什麼軍事行動和指示。因此我就跟上向西南來的這個。真急壞了人,本當兩個都跟,可是眼前別無旁人,我又不能劈成兩半,只好丟掉一個。

  「跟到第二天早晨,那傢伙在一棵大樹下坐著吃餅乾。我想再不下手收拾他,進山就不好辦了,他又不從夾皮溝走。我手下一個幫手也沒有。

  「我就開始下手,本來我想捉他個活的,我大喊一聲:『別動!』我的槍剛指向他,這傢伙好辣手,回頭就給了我一槍,正打在我臂膀上。」

  欒超家露出臂膀,這才知道他負了輕傷,白茹趕快取藥包,她一面上藥,他一面繼續講:「我看點子不對,開了我的二十響,當當幾槍,那傢伙直挺挺地躺在雪地裡。我的心馬上涼了,心想本來可以捉個舌頭,沒成想把活舌頭打成塊死肉頭,便走上前去搜他的腰。我剛走到他近前一彎腰,那傢伙朝著我的腦瓜又是一槍。狗娘養的,原來他裝死。我想這一下可完了,嘿!天照應,他的槍沒打響,臭火!我反手對準他的大腿又是幾槍,心想別打死他,好留下他的嘴說話。沒想到我這下全打在他的小肚子上,就這麼把他報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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