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林海雪原 | 上頁 下頁
六二


  高波的全身繃緊得像一塊冷鋼,他的心又像燃著導火索的炸藥包,眼看就要爆炸。他想:「我的戰場只有一個守車,不成。得馬上擴大,飛出去,拚!」他向北邊車門一動,拿准了飛躍的姿勢,剛要跳,匪徒已堵上車門,沒有一點空隙,只有黑洞洞的昏夜,掩蓋著他緊貼車皮的身影。緊前邊的三個匪徒靠近了,三步……二步……「殺!」高波一聲突然的怒吼,飛下車去,鋒利的刺刀,插進最前的一個大個匪徒的胸膛。他兩手一擰,拔出刺刀,因用力過猛,一屁股坐在車門下。

  又一個傻大個匪徒,高波已認出是在黑瞎溝捉雞的那個,端著刺刀向蹲在地上的高波的腦門刺來。高波把槍一擰,當的一聲,撥開了傻大個的刺刀,順勢來了一個前進下刺,整個刺刀貫穿了傻大個的肚子。傻大個嗷一聲仰在地上,頭朝下闖進壕溝。高波的刺刀被別彎了,他手中失去了鋒利的武器。正在這時又撲上來七八個匪徒,高波調轉槍托,手握槍口,高舉槍托,使盡他剩下來所有的力氣,照準眼前的一個匪徒,壓頭蓋腦地砸下來,格喳一聲響,匪徒的頭和高波的槍托一齊粉碎了。

  突然高波的腦後一聲巨響,像一條沉重的大棍落在他的頭上,頓時他兩目失明,天旋地轉,一陣昏迷,跌倒在雪地上,隨著他身體的倒下,他已失去了對天地間的一切的感覺。

  十八歲的高波,力殺了十九個匪徒,救出了幾百個群眾,呼出了他最後的一口氣,與劍波,與小分隊,與黨永別了!為革命貢獻了他自己美麗的青春。

  大肚匣子掛在他的頸上,陪著他靜臥在二道河子橋頭。

  天上的星星俯首如泣!

  林間的樹木垂頭致哀!

  臘月二十九日的下午。

  夾皮溝屯中央的山神廟前,停放著十三口棺材。高波、郭奎武、張大山等同志,靜靜地安息在裡面。

  劍波和小分隊,以及全屯的男女老少,肅立靈前,垂首致哀。上千隻眼睛流著熱淚。

  松濤嗚咽,白雪淚墜,烏雲罩日,青天披紗。人們在悲痛,在啜泣。

  一分……十分……二十分……也不知哀悼了多少時刻,人們的哀悼心情,把時間全忘記了!人們的心完全沉入悲哀與仇恨的深海裡。

  少劍波在持續良久悲沉的空氣裡,顫抖的嗓音,衝破了悲哀的沉寂,「安息吧!同志們。」他轉回身來,面向著哀悼的人群,「我們要把悲痛變成力量,我們要誓死報這場血海深仇。」

  接著他的聲音,唰的一聲人們挺起了胸,抬起了頭,上千隻眼睛射出了憤怒的烈火。他們舉起了握得堅硬的拳頭,幾百張嘴,呼出了一聲怒吼,「我們誓死報仇!我們要在你們的靈前,擺滿敵人的頭。」

  一陣疾風,打著旋掠過靈前,把人們憤怒悲壯的聲浪,沖向天空,哀悼的人群踏著沉重但百分堅毅的步子離開靈前。

  少劍波回到房中,渾身發著熱,他失去了三年來形影不離的小戰友,他站著一動不動,直盯著朝夕掛在高波脖子上的望遠鏡。如今它冷清清的掛在牆壁上,它是那樣地孤孤單單,它是那樣地悲悲切切。它和它的小夥伴離別了!永別了!

  小董滿眼淚水,緊瞅著昨晚他給小高挑選好的一大碗麅蹄筋,現在它已是冷冷的沒有一點熱汽。

  李鴻義手裡拿著和高波共用的那個針線包,蹲在牆角下,兩手捏來捏去,幾顆淚水滴在針線包上,滴在高波曾拿過的手跡上。

  白茹抱著印滿了高波手跡的公事包,蹲在炕角上啜泣,她此刻完全不像個十七八的女戰士,就像一個十二三的小姑娘,死去了親哥哥的小妹妹,哭得是那樣傷心。

  劉勳蒼一聲不響,蹲在爐子旁,他的眼睛氣得像要突出來一樣。他眼中的怒火,比爐中的火光更旺。

  少劍波滿目淒涼的看著他周圍的戰友對死者的哀悼,內心一陣激烈的翻騰,激起他沉重的自責。他責備自己失職,責備自己粗心,「本來我明知道第二次火車開牡丹江應該在收拾了座山雕以後,而自己卻遷就了群眾樂極的『要過個快樂年』的情緒,十分不謹慎地批准了這次的行動。這是一個指揮員的最大錯誤,也就演成了使同志和群眾失掉了他們寶貴生命的悲劇。」

  原來這次開車,是在群眾有了糧、衣、槍之後,群眾有了吃穿,少劍波本想一心一意先剿滅座山雕,更徹底地保護群眾生產。可是由於幾天來群眾的辛勤勞動,成績十分可觀,因此生產委員會頻頻要求劍波再開一趟車,劍波也就迎合了群眾「過個快樂年」的心理。就答應了。

  他沉重地想著,「一個人民解放軍的指揮員,對群眾和戰士的生命財產負有全責,我為什麼這樣不負責任的隨便答應了呢!難道是天下太平了嗎?此地的座山雕和九彪的匪股我一個還沒捉到啊!有什麼理由疏忽大意呢!真是該死!

  「這還不說,車晚點了,又沒有儘早地組織接應的力量。

  一直到戰鬥結束後,沒死的匪徒全跑得無影無蹤,接應的力量才到達,自己的指揮才能又在哪裡呢?」想到這裡,他的全身簡直像火燒了一樣,好像何政委和田副司令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劍波同志,你年輕,我們對你所擔心的就是有時粗心和幼稚。凡事你要思慮再思慮!慎重再慎重!尤其是這次活動只有你自己,你既是司令員又是政治委員!」

  這聲音,使他低下了頭,眼圈紅了。

  「堅強些,」又是何政委的聲音掠過,「要經得起勝利,也要經得起失敗,重要的問題是在於從失敗中取得有益的教訓!」

  「取得教訓……」少劍波不由己地自語著,默誦這一句叮嚀。

  突然他的心一翻騰,想起了一件特大的心事,衝擊著他的腦海,「欒匪跑了!

  楊子榮同志的工作有遭受破壞的極大危險!」他抓了一下頭髮,呼吸也緊張了起來。

  「這欒匪哪裡去了呢?」

  他激烈地判斷著,「戰場上是沒找到他的屍體,他沒有被毀滅,他是跑了!因為這個匪徒他不會在敵我拚殺中加入戰鬥,他還捨不得他的狗命。那麼他哪裡去了呢?是跑到屯裡藏下了嗎?那樣倒還好,威脅不著楊子榮同志。不會!這個匪徒不會這樣,他不會放下屠刀。他隨著沒被擊斃的匪徒進山了嗎?或者他自己單獨進山了嗎?會的,絕對可能!這兩個可能性都存在。因為一有沒被擊斃的匪夥,二有這群匪夥出山踏下的腳印,他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座山雕的巢穴,儘管他以往不知道。」劍波想到這裡,狠狠地一頓足,「有危險,這是塊致命傷。」他的心沉重地擔心著楊子榮的安危。

  「報告!」多日離隊的孫達得突然出現在門口。

  少劍波和大家的視線,齊集在他身上。孫達得剛從四百裡外趕回來,當他看到山神廟前的靈柩,一進門又看到戰友們悲痛的面容,他立在門口,脫下帽子,垂下頭,高大的身軀,疲憊的面容,愈顯得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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