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林海雪原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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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四點鐘以前匪徒已經逃竄,撲了一個空。 杉嵐站一片慘景,令人膽寒。 火勢有的地方奄奄將熄,有幾處熊熊正旺,全村一片火海,草垛、房屋都在燃燒。牛啊,豬啊,燒的一截一塊,冒著油泡發出吱吱的響聲,發出刺鼻的苦澀和腥臭難聞的氣味。 嘩嘩啦啦!房子一個個塌了架,伸出一股股帶星星的火舌,夾在濃煙裡,一旋一旋升到高空。 燒傷沒死的豬狗怪聲地在慘叫。 全村沒有一個人救火,也沒有一個人嚎哭,他們全身繃得像石頭,緊握雙拳,直瞪兩眼,怒視著眼前無情的烈火吞噬了他們可愛的家園。 少劍波翻身下馬,手一揮命令一聲:「救火!」二百多戰士紛紛拴好馬,一起向這無情的熊熊大火搏鬥。 少劍波冒著濃煙烈火,各處查看著被害的情況。村中央許家車馬店門前廣場上,擺著一口鮮血染紅的大鍘刀,血塊凝結在刀床上,幾個人的屍體,一段一段亂雜雜地垛在鍘刀旁。有的是腿,有的是腰,有的是胸部,而每個屍體卻都沒有了頭。 在這垛被鍘的屍體周圍,狼藉地倒著二十多具被害者的遺體,有老頭,有小孩,絕大多數是婦女。看得很明顯,這些死難者是想撲向鍘刀去救自己的親人,或替親人去死,或是去拚打而被亂槍狂射殺害的。 內中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只穿一條褲衩,被破開肚子,內臟拖出十幾步遠,披頭散髮,兩手緊握著拳,像是在廝打拚命時被殘害的。 在離三十步遠的井臺旁,躺著一個嬰兒的屍體,沒有槍傷,也沒有刀傷。顯然是被活活摔死的。他離開了親愛的媽媽。媽媽哪裡去了?她的命運怎麼樣? 少劍波又向前走了幾步,轉過牆角,一眼看到的是更為觸目驚心的慘狀。 是在飲馬井旁的大柳樹上,用鐵絲穿著耳朵,吊著血淋淋的九顆人頭。這些被害的人頭,個個咬牙瞪目,怒氣衝天,標誌著他生前的仇恨。這仇恨雖死猶未息。 人頭旁邊,懸一塊大木板,上寫了八個字:「窮棒子翻身的下場」。 少劍波氣憤得全身像鐵塊一樣,他轉回身走到鍘刀旁。 在這些慘遭屠殺的屍體旁,一大堆火炭,一個老太太的屍體,半截倒在火裡,肚子以下,已和火炭一起燒盡了,只剩半截的胸膛和染滿了黑血塊的白髮蒼蒼的頭了,好像是被活活丟在火裡燒死的。仔細看旁邊還有一個幼兒,被燒焦了的骨灰,在冒著最後的一縷青煙,一條半截小腿伸在火堆外面。從腳的大小看來,這孩子也不過五六歲。 火灰旁有二十多條扁擔,上面染紅了鮮血,被火烤幹後,迸裂成一片片鱗狀血塊。這也不知匪徒們用它做了什麼奇異的惡刑。 火被撲滅了,全村已是一片灰燼。碎磚亂瓦,被罩在苦煙和臭氣裡。 滿村的人,有的婦女昏倒了,有的呆了,有的瘋了。他們咬著牙,直瞪著眼,吐射著無窮的怒火。 戰士們整理著受難群眾的屍體,他們不用村裡人,因為這情景太可怕,他們不忍讓群眾再看他們的親人、他們的鄰舍好友這慘死的情景。他們是人民的子弟兵,被害的人像他們自己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哥哥嫂嫂,侄兒侄女。他們是那樣小心謹慎整理著屍首,深怕不小心弄痛了死難者的傷口。他們解下了自己的軍毯,嚴嚴實實地把屍體裹起來。 戰士們對者這些死難者,整齊地站了一個圓圈,肅立默哀。二百多騎戰馬,也在垂首哀悼。 他們舉起了手,握著鐵一般的拳頭,激動著,憤怒著,二百餘人發出了一個聲音:「親愛的同胞們!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我們的責任沒有盡到。 安息吧!父老們!我們一定討還這筆血債,我們誓死報這場血海深仇!」 戰馬隨著戰士們的怒吼,在嘶叫咆哮。 西街上,高波一面用手揉著眼睛,一面走著。他前面踉踉蹌蹌地走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劍波正為找不見姐姐和工作隊的同志而心焦,高波和老人已到面前,高波用手捂著眼睛,指了一下西山:「二〇三,鞠縣長和工作隊同志犧牲在……」他嗚咽得不能再說下去了。 那位老人彎腰頓足喊著:「鞠縣長!鞠縣長!……」他悲憤得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是用手連連地指著西山。 少劍波當即面色變得蒼白,心像一塊重重的冷鉛沉下去,絕望得只問了一聲:「什麼地方?」 「西山上……」高波畢竟還是個孩子,沒有成年人那應有的理智,剛一張嘴便嗚嗚地大哭起來。 少劍波的腦子頓時轟的一聲像爆炸了一樣,全身僵直了,麻木了,僵僵地瞪著兩眼呆了半晌:「走!走!」他說出的聲音已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 老鄉領著劍波邊走邊咒駡:「魔鬼!殺人的強盜!洗光了,洗光了!唉!天哪!天哪!」 劍波的腿是走呢,還是沒走呢? 他自己完全不覺得。他現在對自己的一切已經失去了任何感覺。 西山坡的大盤龍松上,吊著九個同志的屍首,六男三女,都用刺刀剖開了肚子,肝腸墜地,沒有了一隻耳朵,只留下被刺刀割掉的痕跡。 「工作隊!鞠縣長!」老鄉領劍波登上山坡,頭磕著地,手蒙著臉,不敢看這九個被害的同志。 少劍波一看到這場慘景,眼睛頓時什麼也看不見了,失去了視覺;頭像炸開,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覺,就要倒將下來。高波一把扶住:「二〇三!二〇三!」一面哭泣,一面喊。 少劍波用力張開眼睛,定了定神,剛想再向姐姐看一眼,突然一聲親切溫柔的聲音,從耳邊掠過:「劍波同志!……萬一有什麼不幸,切記要鎮靜。」 臨行劉政委叮囑他的情景,好象就在眼前。他緊咬著牙關,沒有眼淚,悲切的心變成沖天的憤怒。他想到:「任務,部隊在等待著我。」他最後看了一下姐姐的屍體,急急地走下山來,機械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寫信報告王團長和劉政委。 二〇一!二〇二! 匪徒四小時以前逃竄,我已撲空。我正在進行追蹤偵察,在此待命。請速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李鴻義接過信飛馬賓士而去。 憤怒已極的戰士,在這待命出發的當兒,紛紛寫決心書,要求蕩平匪巢老爺嶺,活捉匪首報仇。 少劍波派出了偵察部隊,四處搜索偵察。全村的老百姓已經向戰士們圍攏來。「親人!親人!我們要控訴,控訴……」在親人面前,群眾的上千隻眼睛裡,湧出了熱淚,開始向他們傾吐著受難時的情景。 劍波看著這些受難的群眾,萬分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憤怒,特別是深厚的姐弟感情,總在襲擊著他的理智,神情顯然是有些恍惚。他那親人,他的姐姐,好像就在他的身邊,也在群眾中傾吐著她的遭遇。劍波抬頭環視了一下,在悲痛憤怒的人群中,卻看不見姐姐的影子。他好像在夢中,他也希望這是一場惡夢。 人群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穿著一身單薄的破衣衫,兩眼直瞪著,兩手張開著,像瘋了一樣地叨念著:「兒子沒了!沒了……媳婦也沒了,沒了……天哪!誰養老?誰養老……你們說!說……」 一個中年婦女,兩眼流著淚,懷裡抱著一個大約兩歲的小孩。孩子的小臉緊緊依偎在媽媽的脖子旁,瞪著驚恐不懂事的兩隻大眼睛,看著媽媽的臉,媽媽的眼淚掉在孩子凍紅了的小臉腮上。她的腿旁還有三個大一點的孩子,跪在她的腿邊,緊摟著媽媽的腿。一會兒抬起頭來,用已經懂事的眼睛望望媽媽;一會兒用小手搓著自己的小臉,拭擦著眼淚,低聲地抽咽著,沒敢放聲嚎哭。 少劍波一轉眼,又看見自己身旁站著一位年輕的姑娘,她滿目淒涼,頭髮散亂,像是凝住了一樣呆望著地上,眼珠一轉也不轉。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偎在她的身前,她用自己的衣襟,圍著他。小孩不時地哭著望著她的臉,低聲地哭叫著:「姐姐!姐姐!爸爸媽媽沒……」小孩哭的再說不下去了。這位姐姐連忙低頭給弟弟擦眼淚,可是她自己的眼淚已成串地滴在弟弟的頭上、臉上。 少劍波看到這淒慘的情景,思想奔向他孤苦的童年。 是在劍波六歲那年上,父母雙亡,姐弟倆就開始了孤苦無依的生活。那時姐姐才只有十八歲,她依靠教書來撫養幼小的弟弟和自己。 姐姐每天很早很早就起來做飯,飯後領著他上學,白天在課堂上給他和同學們講課,晚上放學領他回家,姐姐又得做飯。辛苦一天的姐姐,晚上辛勤地給他補補洗洗,縫縫連連。給他補習著各種功課,她盡了她一切的力量教養著自己幼小而可憐的弟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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