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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史更新死而復生 趙連榮捨身成仁】

  當「五一」反「掃蕩」打得最緊張最激烈的時候,在滹沱河的下游橋頭鎮上,發生了一次地裂山崩的戰鬥。天上是飛機,地下是大炮坦克車,把整個鎮子裡裡外外圍了個風雨不透。殺聲、喊聲、槍聲、炮聲響成了一鍋,從拂曉打到黃昏,從黃昏又打到天明,直打得硝煙漫地,火光沖天。可是打著打著,忽然間槍炮不響了,飛機也不來了,好象是停止了戰鬥。在麥子地裡藏著的人們都覺著奇怪,誰也鬧不清是怎麼回事,眼巴巴地望著鎮子裡沖天的大火,明明知道是燒自己的房子,也不敢回家搶救。離鎮子近一點兒的人們,連身子也不敢站起來,一個一個的在麥壟裡蹲著坐著,還有的趴著,使勁地拔著脖子,一聲不響,大氣不出,直瞪著眼睛看著街口。正在這個勁頭兒上,冷古丁的站起一個人來。

  這人看樣子約摸有六十多歲,滿腦袋花白的頭髮,下巴底下長著一綹山羊鬍子,高身材,長瘦臉,兩隻眼睛像是有些不帶勁,未曾看事兒,先要用手指頭揉一揉擦一擦。他的胳肢窩裡夾著一根榆木鍬把,有一把多粗,有齊胸口那麼高,這就是他的武器。這個老漢向鎮子裡望瞭望,聽了聽,禁不住心神慌亂了,只見他把鍬把往右手裡一提,貓下腰,呼呼呼呼順著麥壟就往前跑。跑出麥子地去,他腳步沒有停就又嘩啦嘩啦的進了高粱地。這時候的小高粱,長得還沒有麥子高,他得把腰彎得更低,可是他的腳步也更加緊了。出了高粱地,離鎮子已經不遠,他跳下道溝,拚命地往街口跑去。這人到底是誰呢?正是趙連榮。

  趙連榮這個老頭子,為什麼象瘋了似地往鎮子裡跑呢?其中有個緣故:這場戰鬥就是他的兒子趙保中領著人和鬼子打的。

  趙保中是個老紅軍戰士,現在是八路軍冀中軍區主力兵團的一個營長,他帶著三個連的兵力,從反「掃蕩」以來,就連天連夜地跟敵人周旋著。多少個晝夜他們沒有能夠睡覺,沒有得到過休息,也沒有吃上過一回痛快飯,本來就疲勞得夠嗆了,可是當他們向外線轉移的時候,又在橋頭鎮被兩千多名日本軍隊給包圍住,這才造成了這次驚人的突圍戰。

  諸位:三個連的八路軍只不過是三百多人,要跟兩千多日本兵比起來,不要說兵力相差幾倍以上,就拿武器來說,也比人家差得遠哪?八路軍的營連裡邊,主要的武器就是步槍、刺刀、手榴彈,機關槍是很少的。日本兵可有的是坦克、大炮、機關槍,更不要說他們還有飛機、有毒瓦斯哩!再說,趙保中他們的彈藥已經剩得不多。叫誰說這三個連也是九死一生,萬分危險哪!在這種情形之下,趙連榮怎麼能不提心吊膽、情急神慌呢?

  趙連榮一口氣跑到了街外的場邊。他看見場裡模模糊糊的一大片,這是些什麼東西呢?他用手指頭揉了揉眼睛,走到跟前兒這麼一看:哎呀,滿地都是死屍!他的心立時就咚咚咚地敲起鼓來了。他又仔細這麼一瞧,哎喲!這些死屍個個都沒有腦袋。老頭子明白了:噢!這些都是日本兵的屍體。

  因為他知道,到中國來的日本兵,在最初的時候,被打死以後,都是裝到麻袋裡,用汽車運走,這樣好掩蓋群眾的耳目。

  可是後來他們越死越多,用麻袋裝屍體裝不完了,這才改變了辦法——把腦袋切下來,裝到麻袋裡運走。趙連榮又看了看,這些沒有腦袋的屍體,穿的都是黃軍裝,大皮鞋,每個屍體的旁邊,還都有一頂鋼盔。沒有疑問,准都是日本兵的屍體。一定是敵人往街裡沖的時候,叫俺保中他們給揍死的。

  他狠狠地「啐!啐!」

  啐了兩口唾沫。又一想:俺保中他們怎麼著了?敵人死了這麼多,他們的傷亡還小的了嗎!想到這兒,他又急忙往街裡跑。

  趙連榮剛走進街口,就又看見一堆屍首。哎呀,這可都是我們的八路軍!立時刻兒就把個老頭子給嚇呆了:「保中啊!

  同志們啊!你們叫我老頭子還怎麼活下去喲!」他這幾句話,不象說出來的,簡直就是哭出來的。他以為趙保中這一個營都犧牲了。你看他:眼裡流著淚水,顫抖著兩隻老手,一個一個地扒拉著,找他的兒子趙保中。

  他找來找去,找了兩個過兒,看看都挺面熟,好象都認識,可就是連一個名字也叫不上來,更找不見他的趙保中。他很納悶兒,心裡話:想是俺保中沒有死?於是他把這些屍首點了點數,一共是三十一個。他這才清醒起來:「呃,保中他們一定是沖出去了。咱八路軍多會兒也沒有叫敵人全部消滅過。」他這兩句話剛剛說完,正想走回家去看看,猛然間,屍首裡邊站起一個人來。

  「啊!」這一傢伙,把個老頭子給嚇得倒退了三步。

  趙連榮使勁兒揉了揉眼,仔細這麼一看:喝!好大的個頭兒,足有一冒手高,趙連榮要看他,都得仰著脖兒。只見他膀扇兒有門扇這麼寬,胳膊有小檁條兒那麼粗,四方臉盤兒又紅又黑,兩隻眼睛又圓又大。濃眉毛,高顴骨,高鼻樑,寬下巴,看樣子也就是二十七八歲,可是長了有半寸多長的稀稀拉拉的連鬢胡髭。

  他滿臉都是灰塵,就象剛打磚窯裡鑽出來一樣。在他的左眼窩兒下邊有一個小洞,一條紫紅的血線從裡邊流出來,順著鼻窩兒流到嘴角兒,又流到脖子下頭去。身上的衣服滿是血漿泥土,已經看不清他穿的軍裝是什麼顏色了。他手裡沒了武器,緊緊地攥著兩隻象油錘一般大小的拳頭,怒目橫眉,咬牙切齒,全身都帶著殺氣。他筆直地站著,動也不動,活象個鐵打的金剛。老頭子心裡想:這是個人哪還是個什麼?

  莫非我眼離了嗎?可這明明是個人啊!

  可人死了怎麼還能站起來呢?

  趙連榮正在心神疑懼的時候,就聽站起來的這個人說話了:「老大伯,別害怕。我沒有死,我還活著。我受了傷,渴得要命。」趙連榮一聽他說話,這才把疑心定下來,又聽著他這聲音耳熟,只是想不起是誰。於是他往前湊了兩步:「怎麼,你還沒死?你是誰?為什麼在死人堆裡藏著?」他這一問,那人往前挪動了挪動:「老大伯,我真沒有死,這不是我還會走道會說話嗎?你看看:

  還認得我不?我叫史更新,我就是在你兒子趙保中領導下的史排長,我跟著趙營長來看過你老人家,我在你那上房屋西頭住過。不是有一天,我幫你鍘草,還替你磨過鍘刀嗎?」

  趙連榮一聽這話,心裡全明白了,趕緊又上前湊了幾步,使勁地睜著老眼瞅了瞅:「你是史排長,大夥兒都跟你叫史大個兒。」史更新點點頭:「是啊。」「怎麼我看著你不象啊?」

  「這你老人家還用問嗎?這些日子就象過了多少年哪!別說是見了我,就是跟趙營長見了面,恐怕你也認不清了。」趙連榮一想:「對呀。可是你知道保中他們怎麼樣了?」

  史更新本來不願意再多說話,但是趙連榮這麼一問,他不得不把情況告訴給他,這才說道:「趙營長帶著隊伍已經沖過河去了,過了河就算是脫離了敵人的『鐵壁合圍』圈兒。你老人家放心吧,他們這就要過京漢鐵路到太行山裡頭去了,那裡是咱們的鞏固根據地,晉察冀軍區司令部、邊區政府都在那裡。他們到了那邊,整頓整頓、準備準備,還要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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