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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一群幼童在廊前嬉逐著,有的學燃鞭炮,有的指著河對岸的燈火,數著花燈的名字。

  「喏,一條大鯉魚!」

  「又是一條大鯉魚呢。」

  「看,那邊好高的一隻紅公雞啊!」

  「瞧,瞎子也在伸長脖頸看燈呢。」誰看見關八爺站在那見諦聽,便叫嚷著,接著,他們便聚在廊邊,唱起好奇的、真稚又頑皮的謠歌來:

  「瞎子瞎啊,過燈節啊,

  聽得見啊,看不著……啊!」

  「嗨,娃兒家,不興這樣嘲弄人的,」一個婦人說:「別處去看燈去,甭圍在這兒亂嚷嚷了!」

  「孩子沒唱錯,」關八爺轉朝小餛飩說:「我真是兩眼漆黑,什麼都看不著。」

  「好多好多的燈,八爺。」小餛飩湊近關八爺的耳邊,低聲的說:「從來賽會,燈會上出的燈,全沒有今夜的燈多……數不清,總有萬盞罷。燈火把河面都映得通明……八爺。」

  「嗯,嗯,」關八爺點著頭:「真好,卞姑娘,你覺得高興麼?」

  「是的,八……爺。」她的聲音顫抖著,帶著過份欣悅所產生的哽咽:「您呢,八爺?」

  「我也是……也是……」他說:「可惜那些死去的……像我這樣受創的人……是看不見的……了。」

  從江湖縱橫到歸入無人注意的平凡,關八爺自覺甘之如飴,毫無怨尤,不過,退身在這廊角的暗處,使他能以於群眾歡狂時獨持著一份淡然的冷靜,對於這新的時代,新的潮聲,他雖不懷疑,卻有著一份隱憂——也許祗是過份關切,過度期望所致罷,他不耽憂一切有形的外力,祗耽憂著人心深處,牯爺的事件使他觸及到這點經驗,誰敢說在北伐陣營中,沒有牯爺那種披著人皮的欲獸?

  人,活著艱難,做一個純淨點兒的人,更是難上加難了……人心若不能清洗清洗,再好的道理,祗怕也是成空的罷?……總是看人怎麼去行了。

  確然是這樣的,對於面前這個新的時代的來臨,恰像自己初曆長途時所感受的狂風,他能憑著敏銳的聽覺,描摹出自己看不見的景象;旋轉的,閃光的笑臉,環形的爝火,龍一樣蜿蜒的繁燈,帶著火花的歌聲,以那樣粗沉宏大的巨音撞擊過來,那仿佛不單是人聲,而是一股火熱的、從地心湧突的噴泉,把人群的嘈聲全掩沒了。

  就這樣的,這樣的祝禱著罷,願一切掌權人,敞開仁懷,被覆萬民,使他們從夢中徐徐醒轉,再睜眼已是一片春風,願這樣燈火,不單是亮在地上,更要亮在人人的心底……鄉野人群總是這樣,萬世承平不會嫌多,而一場亂世的慘淒劫難,便使他們不堪其痛了。且不論全國各地情勢如何,單就淮上這場浩劫,便永創人心,無法挽回了,願北伐軍好自為之罷……「風轉緊了,八爺,您該回店去歇歇了。」

  關八爺轉過臉,一陣風來,把一片落葉兜上他的臉,有一棵孤獨的櫸樹,立在廊外的牆邊,細枝劃著風,發出幽幽的低吟,他這才意識到,秋已將殘了。

  「我不要緊,卞姑狼,」他說:「你倒該早些歇……明兒大早上,還得上路呢。」

  「我……八爺。我決意不走了!」她咬了幾次唇,終於這樣說:「容我留在身邊照應您罷……」她的話沒能說完,便被咽泣聲鎖住了。

  他廢然的歎著,握住她微帶潮濕的、沁涼的手。

  「您答允了?」

  「我是……我是在想……」他徐徐的聲音有些蒼涼喑啞,答非所問的:「我該送掉那匹……白馬了!」

  何將軍要動身到更前方去,離淮前夕,他在教場馬欄外徘徊著,觀賞著這一匹據說是無名無姓的人獻上的良駒,白馬一塊玉的身段、神態、毛色,以及它宏亮的嘶鳴,都使他衷心激賞。

  「白馬獻于王師,是激勵行仁的意思!」他說:「這該是最佳的鼓舞,最重的鞭策了。我要把獻馬者的心意,轉達給我們的總司令……」

  「據傳這是淮上的民間豪士關東山騎乘的,」他的左右說:「北伐軍順利光復淮上,他是主要助力。」

  「要追他來唔見將軍麼?」另一位駐軍將領建議說:「論功行賞,是極該的。」

  「太俗。」將軍說:「像這樣胸襟的豪士,你以為他會意在『功』與『賞』麼?……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他賞給我們的,倒是太多了,秉義行仁,就是我們最好的答禮了!由他去罷……」

  正如將軍所說,當將軍觀賞白馬的時辰,關東山業已離開了縣城,黃昏光照鹽市的廢墟,他在那些埋骨的長堆上呆立著,小餛飩仍系著壓風的青布頭巾,蹲在蔓蔓的荒草叢中焚燃祭奠的香燭。

  入夜時,它們經過沙窩子,一道殘陽照射在一具半埋在沙中的骷髏頭上,那骷髏也許是收屍人當時未曾發覺而遺下的,骷髏的肉血早已盡化為泥土了,口裡半含著潮濕的沙粒,圓睜黑窟似的眶洞,仿佛在凝望什麼,又仿佛在告訴行商客旅們:一個世代的承平,是穿經一場極端苦痛的亂世而產生的。而那苦痛的影子,就留在我的白骨圓顱上。

  可當關八爺經過時,天已黑了,他祗聽見一縷風,被激出一縷微弱的怪異的悲吟,仿佛是幽靈在呼喊一樣。

  他們走過去了。

  兩天之後,有一個滿臉生著亂胡碴兒的野漢子,從萬家樓那個方向斜經沙窩子,那人垂頭喪氣,顯得有些神經兮兮的樣子。

  「我去了,他可又走了!天下這麼大法兒,叫我到哪兒去找呢?」他自言自語的喃喃著。

  忽然他看見沙中半埋的骷髏頭,便把它檢了起來,托在掌上,端詳著,又端詳著。

  「實在對不住,老哥兒,也許你當初就死在我的槍口上,我埋屍時又把你給漏了,讓你獨留在這兒吹風曬太陽,確是我大狗熊的不是……不過,我它媽的活著也不好受,還不是孤魂野鬼似的吹風曬太陽?我多口氣為人,你缺口氣為鬼,咱們倆是爹兒倆比吊——一個樣兒:過去那本賬甭提了,你得告訴我,你看見咱們的八爺沒有?」

  骷髏頭不答話。

  「我把你埋掉罷,老哥兒。你不說我也曉得,咱們八爺那種人,就算沒了眼,他也隱不了的!」

  他取出攮子,在沙上刨坑,把那個骷髏埋了下去,拍拍手上的沙粒,又迎著風沙,有點兒顛躓似的,朝北走過去,直到沙霧遮斷了他宏大的背影。

  狂風是年年都有的,每當落霾如雨的風季,江淮一帶的人們便會追懷曩昔,想念起那位不世的豪俠關八爺來,狂風卷沙成雲,彌漫天頂,關八爺呢?卻遝無影訊了。有一種沒經證實的傳言在抗戰時興起,說是八爺他仍然活著,並且在連雲港某處開香堂,發血誓,要擊破日寇的封鎖,偷運海鹽到後方去。

  又有人繪聲繪色,說是親見鬼子在北徐州貼出的緝捕告示,上面首先列著關東山的名字,他們發狠說:假如捉著這個人,定要把他送進電磨。

  但他們終沒捉著他。

  無論傳說如何,抗戰期間,甘冒封鎖,偷運私鹽供給後方人們食用卻是事實,有一支鹽車隊,仍打著六合幫的旗號,他們雖是下一代的人了,但他們的俠義行徑,勇悍雄風,仍和上一代一樣,所不同的,上一代拚搏的是北洋軍,下一代卻換成了東洋鬼子罷了。

  無數無數的關東山,曾在民族的苦難中繼起,迎向更大的暴力,更狂的風沙!

  完稿于中華民國五十五年國慶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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