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
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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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身在死亡的陷阱裡,滿耳是彈嘯的聲音,滿眼是槍口火開放出的藍色焰花,他反而比往昔任何時刻更為清醒,新的力量更使得他渾身通暢。他咬挫著的牙盤裡只咬著一個單純的殺字,他就要用這種力量,捏碎這些來犯的防軍。此時此刻,萬一倒了一個湯六刮不算什麼,湯六刮跟千萬老民連在一起,在有槍有馬的北洋軍閥的眼裡,還不如一群螻蟻!……頭一次他覺得朵朵槍焰幻花所預示的死亡是那樣美,美得無比悲壯,無比蒼涼,他要挺胸迎向這樣的死亡,他要用蠻野的爭抗表明他是一個人,而不是隨手就能捏得死的螻蟻! 有聲音銜著聲音從兩邊傳過來,——蘆球業已備妥了,只等他一聲令下,就可立即引燃施放!……湯六刮不顧紛飛的槍彈,虎一般的蹦跳起來,一手勒起拳頭,一手高高橫舉著洋槍,怒吼著:「點火!——放!」他的喉嚨是那樣嘶啞沉宏,直像平地響起沉雷,轉眼間,被壓彎的射杆彈動了,從一條數裡長的高堆背後,飛起無數紅毒毒的旺燃的火球,朝四方迸伸的焰舌被風擰絞著,直飛入老黃河上的高空,火球在高空繼續旋著,滾著,飄落下點點的火星雨,把夜幕條條的撕裂,波蕩的河面上反呈出天空的景象,也有無數變了形的帶焰的火球走著斜弧,朝對岸疾滾過去。 槍聲頓然停歇了。 擔任佯攻的江防軍李團的兵勇們做夢也沒料著鹽市的民團會耍出這種花樣?!開初團長命他們裝腔作勢打攻擊,兵勇們還存著一份顧忌,生恐鹽市還槍反擊,使自己掛彩,所以全都伏身在堤後,解開背包,抖開毯子裹住被雨淋濕的身體,每人更把油布雨衣頂在頭上,抱著槍朝對岸胡亂施放,及至經過半個時辰,對岸高堆上死沉沈的沒有半點聲息,他們膽子就大了,從堤後挪至堤頂,又從堤頂走下堤坡,群群麇聚在一無隱蔽的河灘上,一面開槍,一面直著喉嚨大嚷著「繳械!」「繳械投降!」等類的話,既喊叫得過癮,又能藉此驅寒,全以為雖沒強行涉水渡河,單憑這陣密雨似的槍彈和喊聲,業已把民團嚇昏了。 蘆火球初初飛出時,他們驚得目瞪口呆,等心神略定,知道這玩意不是炮彈,壓根兒不能傷人時,反而哄哄嘩笑著嘲謔起來。 「咦,它奶奶,越打越夠交情啦,」一個傢伙說:「他們曉得老子們渾身冷濕,特意送盆火來為咱們暖暖身呢?敢情是……」 「既不逢年,又不過節,」一個說:「用得著施放這多的焰火?……他們竟有心腸耍這種孩子把戲!」 火球紛紛落下來,在人群前後滾燃著,有一個靠近河岸的兵勇沖著他身邊的火球踢了一腳,那只火球雖然骨碌碌的滾落在河水裡,還浮流在水而上照樣的燃燒,無數火球把幾裡長的河岸映照得通明,原以黑暗作為護符的北洋兵勇,都隱隱綽綽顯露了他們的身形。湯六刮把握住這一刹,揚聲喊出:「排槍,快——放!」話音沒落,整條高堆上人人舉槍,槍槍吐火,眨眼就打得對岸那些兵勇們鬼哭狼嚎! 乍起的火球的紅光迷住了他們的兩眼,使他們迷失了方向,也分不出高低,除了火光照得亮的那一角空間,他們任什麼全看不見了,就在這種盲目般的時刻,瞄準了的槍口移向他們活動著的形體,平飛的槍彈那樣無情的切割著他們的身軀,一排槍音沒落,另一排槍又跟著密射過來,應聲僕倒的,屈膝呼天的,帶傷爬行的,喊爹叫娘的,扔槍抱頭的,幾乎占全了。槍彈仍然飛射過來,那些兵勇們開始盲亂的從橫倒的屍首上奔跑,有的想爬堆,卻跳進河水裡去,有的爬上堆坡,卻直滑下來,渾身滾成了泥人。 這些灰藍色的影子都被咬死在湯六刮挫動的牙盤裡。萬民的怨恨都從他噴著火焰的眼裡直迸出來,指向那些形像,他冷冷的看著江防軍橫屍眼前,聽著那些哀慘的呼叫,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因那已經不是人間,那是善良百姓們常常想著念著的,公平處斷惡人的地獄,刀山、血池、劍林和炮烙,正是這樣,正是這樣!如果說對岸成了火紅陰森的地獄,自己就該是公平執法的閻羅,這懲罰是公平的,他要這樣懲罰兇暴,要不然,這些暴徒們會使整個鹽市上成千累萬的善良人埋在火窟裡面。 「快放!快——放!弟兄們!」 他分開兩腿,挺立在火車廂的廂頂上,威風凜凜的像一尊天神,他胡髭上沾著雨水,他的兩眼裡亮著火光。他背負著愛心,更從愛裡走出來,化成一片燒向暴力的烈火。這把烈火可真把江防軍的李團燒化了,湯六刮的蘆火球攻勢,至少使李團長的花名冊上又多了一百個空缺,連著三四陣排槍把他們逐退到河堤背後去,在光坦的河岸附近,只留下無數猶自燃燒的火球,照亮了沒人理會的槍枝,背囊,硬帽,彈盒,爬行的傷者和七橫八豎的屍身…… 天就那樣緩緩的放亮了。 灰白的天光在洋橋口一帶卻變成了紅的。 塌鼻子所屬的江防軍馬隊正反覆蹂躪著這塊地面,連孫傳芳也會當眾誇讚過的江防軍馬隊確是這一師的精銳,這些馬隊的騎者,都是經過一再挑選的北方大漢,不但身材要結實,而且要有相當的膂力,能控得劣馬,舉得鈍重的馬刀,不但善騎,而且槍法要有準頭,除了在校場上演練外,馬隊通常是簇擁著塌鼻子師長出巡的護兵,所以在兵勇的待遇上,也就有了很大的差別,普通一個馬兵的月餉,抵得上四個步兵隊的兵勇,無怪開戰時,馬兵們要比步兵勇敢……至少他們沒餓癟了肚皮。 也許就因為待遇好的關係,十個馬兵就有十個不願意死,平常他們餉包足,有酒有肉有女人,夠自在夠逍遙的,活既活得舒坦,誰願上陣就頂著槍子兒來?!塌鼻子師長既拿炮隊和馬隊充門面,故此馬隊的裝備也夠新的,馬力斯快槍和短筒彎把馬槍打起來杠杠叫,養成馬兵們不把對手放在眼裡的十足傲氣,塌鼻子下令,要馬隊替李團助陣,順便攻洋橋,馬隊隊長認為替步兵助陣太無聊,就逕自朝東面斜奔過來,猛撲洋橋口了。 洋橋口原是縣城直通鹽市周邊的大道銜接點,一塊突出的高地上全已被有刺鐵絲圍成的各型拒馬、橫木釘成的圍牆,斜插的鹿砦阻塞了,變成一塊荒草叢生的死地,洋橋的橋身上,也被五六道帶刺的棱形拒馬阻住,橋北端巨石壘成的河壁上,魚眼般的凸出兩座磚堡,經常有瞭望的崗哨在堡頂上荷槍徘徊著。 假如塌鼻子師長能把他這一支精銳的馬隊用在地勢開曠的平野上,來一次黎明決戰,鹽市上的那些手持刀叉木棍的人也許會吃場大虧;馬隊開戰,最忌黑夜、狹地和泥濘的雨天,塌鼻子偏讓他們在黑夜裡頂著雨來攻洋橋口這塊狹地,簡直就是把他們送上屠宰作坊。 馬隊在落著雨的黑夜裡賓士過來,軟濕的泥地也掩不住群馬賓士的蹄聲,踐水聲,刀環和馬鞍的碰擊聲,馬槍和背囊在抖動中的摩擦聲,這些聲響,老遠就被守護洋橋的民團聽在耳裡了。洋橋口這塊咽喉地帶,是由新的保鄉團統帶親自扼守著的,原先兩淮緝私營的一撥馬隊,正跟江防軍的馬隊隔河唱上了對台。馬兵出身的統帶,早就防著江防軍的馬隊會來撲襲,所以在橋南端的要道上,事先掘妥了許多陷馬的深坑,面上使竹枝、蘆席和一層浮土掩蓋著,更在馬匹可能經過的地方,插上尖銳的單枝鹿砦,扯起低矮的絆索,專門對付大舉撲襲的馬隊。 假如遇上晴朗的白天,江防軍馬隊決不至大睜兩眼吃這場大虧。由於落雨的關係,有一部份陷馬坑表面的掩覆已經變了形;浮泥被雨水衝激流走,露出泛白的席面和卷起的席角,有些流不走的粗糙的砂礫土聚在席心,使人一眼就判斷出那些深坑的位置,單枝鹿砦樹皮剝脫了,白森森的裸枝也東一枝西一枝的暴露著,極易為人察覺,有些原繃得很緊的絆索也已經由於基樁歪斜而鬆弛了。 偏偏江防軍馬隊揀著這種墨黑的雨夜撲襲,等到他們進入這塊死地時,再想撥馬後退已經晚了。 幾匹領頭的馬匹被狼牙般尖銳的單枝鹿砦刺穿了馬腹,傷馬護疼,嚄嚄哀嘶著,連鹿砦一齊拉起,盲目的朝前奔騰過去,誰知卻碰上另一道密集的高枝鹿砦,人和馬都被無數尖牙咬在上面,有一個馬兵心急,從馬背上翻跳下來,一枝朝天直舉的鹿砦直戳進他的肛門,使他筆直的暈死在那兒,有些馬兵在馬匹受驚的顛躓中落了馬,散韁的馬匹拖著連續的長嘶,亂奔亂竄,使馬兵們意識受到極大的打擊性的驚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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