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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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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想不到你這張嫩嘴皮兒這麼厲害?你若是早替師長拿主意,也許他就不會受騙了。」 「你可真會灌米湯,參謀長。」小菊花眼珠兒一轉,輕輕拍拍對方面頰說:「看在這碗米湯份上,我把那三根鬍子暫時留在你嘴上長著,等那天你那嘴唇兒發癢,要放騷放臭了,我會再來摘的。」說看,轉臉扭動腰肢走過去,屁股一歪,半倚半靠的坐到塌鼻子懷裡撒起嬌來說:「我的個好師長,參座的話您可聽著了,他怪我凡事不替你參謀,才會叫姓冒的騙了錢去,他這是米湯里加醋——存心酸我,我們女人家即算再有多大的聰明才智,這些事兒也容得我插口?!鴨蛋頭當初要肯聽我一句半句,他那兒會掉腦袋?!他酸得我不打一處傷心,我……我自覺好冤枉?!您,您還是說句公道話罷。」 「你甭哭,我的心肝嫩肉兒,參謀長他實在該打屁股。」塌鼻子摟著她低聲下氣的哄著說:「不過他也是無心,呃,錯還是錯在我頭上,呃呃,當初這事我沒認真跟你打商量,呃,你甭傷心,從今後你就是我的太上參謀長,你說怎麼就怎麼的,好吧……對,笑一笑,對了,你它娘一滴眼淚能把我心給泡軟,真比那幾千大洋還要珍貴呢!」 小菊花眼淚還噙著,說笑就笑了,揉著塌鼻子說:「說真個兒的,師長,我以為你既鬧著病,就該把旁的事兒先放開。俗說:留得青山在,那怕沒柴燒?等天氣轉暖了,您的病也調理好了,那時再攻鹽市也不晚,我這就替您找漢醫去,我要親自侍奉湯藥……」說著,掙脫了塌鼻子師長的手,一面招呼馬弁備車,一面進房換衣裳去了。 直到人力包車的鈴聲一路響出去,塌鼻子師長才帶著知足的神情跟他的參謀長說:「怎樣?你甭看她跟我不久,可真是貼心貼意到了家,你見過結髮夫妻有這等恩愛的沒有?……我它媽這輩子算是服了她了!」 而參謀長只是習慣的點著頭,胡亂的使鼻孔嗯著,實在並沒聽塌鼻子在說些什麼,春雨的聲音是一些惱人的蟲子,成千成萬的咬著他的小腹,他的思緒也像雨絲一樣飄飄漾漾的一片煙迷,沒有個固定的落處。我把她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盤絲洞裡嬌嬌滴滴的小妖精,恨不得咬上一口的臉蛋兒,裹在粉紅水綾褲裡圓屁股,白粽般的小腳,即算等因奉此它一傢伙也是好的……塌鼻子萬一翹了辮子,我傾家蕩產也得接收她來,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我把她,滴瀝滴瀝的簷瀝壓不住人一心的火! 人力包車沒拉下迎面雨篷,以矜持的貴婦人姿態端坐在車裡的小菊花心裡也燃著一團烈火,自幼習平劇唱京腔她沒離過淮上,這塊春雨迷蒙的土地原是她的家鄉,當初爹送她學戲時,自己想得很單純,只想著怎樣從科班苦熬的歲月中唱出頭來,積些錢使一家人能拔脫愁城苦海,為這點兒卑微但卻遙遠的心願,她咬牙苦忍著當學徒時加給她一切的痛苦和折磨,不但練腰練腿練身段練唱工,還得練就吞眼淚,擺笑臉,受饑寒和挨皮鞭。 原以為滿師的日子就是出頭年,後來才知想錯了;真正出頭還得從粉墨登場的前臺從根熬起,從荒村的野檯子戲唱至鄉鎮的關王廟廟會戲,從各鄉各鎮竄進城裡的海京戲院子,眼裡才看得見自己前途上的一點兒亮光,多遼遠的一串鐵鎖般的歲月?多少淚痕繪成的斑斑剝剝的痛傷……畢竟熬著那點兒亮光了!誰知道那亮光卻傷害了自己……永不會忘卻受辱那夜,被架出後臺去灌酒,失身時上半身還穿著戲裝。「老子今夜夢見了貂蟬!」而那痛傷仿佛不但是自己身受,卻一直牽動了煙雲般的歷史!跟鴨蛋頭過日子是含悲忍辱的,沒有前臺的地方同樣有著撕心的悲慘,觀眾看客再不限於方場一角,而是所有活著的人們。 演著一場戲,是的。一個新掛頭牌的旦角對本身從事的藝術仍有著無比的熱狂,這戲不但是戲,而是活活生生的歷史,總要費心演好它,無負同在一個天底下活著的人們,她想過刺虎的費貞娥,也想過罵殿的賀後,但那仍是不成的,像塌鼻子這種貨色,北洋軍裡能挑出一蒲包,即使殺死他,一紙電報走馬換將,那可就再沒人能解鹽市的危局了,如今是必得想法子讓他半死不活的拖著。人力包車唧唧的響著鈴,她的眉尖始終是微鎖著的。 「西門大街轉城中街,老董。」 「是的,姑娘。」 車夫老董是她新換來的車夫,也正是窩心腿方勝安插過來作她幫手的一著棋子兒;老董的塊頭兒並不高大,見誰都擺著老實溫厚的笑臉,每沖人說話必定像磕頭蟲一樣的彎腰,就算塌鼻子是天下一等精明人,也不會懷疑這個苦哈哈的老董能舉得頭號石鎖,能敵得過他手下四個貼身馬弁的。 「你是要去會方爺?」老董手抄著車把兒,扭過身來說:「那我得放下迎面的雨廉,趁落雨,沒人……我說,總得留神耳目呀。」 「不用了,你逕拉到空心街和德堂藥鋪去罷。」小菊花揮著手,一支綠玉手環在她白腕間晃蕩著。老董拉著車,一面捺著車鈴折入一條深長的巷子,一塊塊橫鋪的青石板從他腳下閃移過去,幾支微旋的油亮的雨傘跟著閃移過去;小菊花仍然石塑般的坐著,出神凝思,一點兒也不覺得風雨裡料峭的春寒……讓他半死不活的拖著,該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鹽市日後會落到那一步田地?誰也無法預料,至少在眼前多把江防軍攻打鹽市的日子朝後拖一天,總有一番好處,北洋軍打火,一向是蛇無頭不行,能拖住塌鼻子,也就算握住了蛇頭。 塌鼻子並不是精靈人,但也不傻,若想在他身上做手腳,萬不能露出馬腳來,所以請醫生仍得請名醫,無論他向誰去打聽,和德堂的老漢醫齊和德都是淮上頂有名望的醫生,藥方子上決剔不出毛病來,免得塌鼻子起疑……但則自己不諳醫理,難就難在如何能使他「半死不活」這四個字上了。 齊和德老醫生替塌鼻子師長搭過脈,又隔著玳瑁邊的老花眼鏡,觀顏察色把塌鼻子師長看了一番,摸著鬍子說:「師長您這個病,主要是病在一個『腎』字上,腎乃生氣之源,人體之……大木,您朝朝戎馬勞形,耗傷元氣,暮暮喧嘩宴飲,亟損精神,再加上……呃,是罷,腎虧一成,虛象環生,竭其源而伐其本,久之,則皮漏就大了!不過,若單為腎病,洽起來並不難,可惜您的病雖不重而枝節頗繁,照脈象看來,您是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齊動,尤獨其怒,其憂,形成一股悶火,湧塞心頭無法化解,既奪魄且複傷魂,真個是……真個是……」 老頭兒是個儒醫,說話時搖頭晃腦活像吟詩作對一般,假若病家是旁人,老醫生的話也許會說得少些,面對著北洋軍的這幫將軍,可小心加上小心,總覺若不把病因說個明白,難以交待。誰知塌鼻子師長這號粗貨不是景德窯裡燒出來的細瓷胚子,跟他擺酸文簡直是對牛彈琴,鼓著兩眼聽半天,還是莫名其土地廟,只覺得對方在摸鬍子晃腦袋罷了。 「噯,我說我的心肝命汁兒,」等到副官引著齊老醫生到外間處方時,塌鼻子師長才抹著小菊花的脊背說:「這老傢伙嘰哩咕嚕,搖頭晃腦,連哼帶唱的說了半天,到底說的是啥呀?!」 小菊花嚶嚀一聲轉過臉來,手指轉點著塌鼻子兩隻朝天的鼻孔說:「他說你吃喝嫖賭,貪酒好色,再加上天天盤算升官發財,攻打鹽市,七情齊動,六欲生煙,又為被人騙去銀洋嘔氣,又怕大帥日後動火拎掉你的腦袋,所以就病下來了。」 「對!對!對極了!」塌鼻子師長躺在睡榻上窮拍膝蓋說:「想不到這老傢伙是吃玻璃片兒長大的,兩眼一直望進我骨縫去了,真它娘比我肚裡蛔蟲知道還多,我得多賞他幾文診費才行。」 齊老醫生倒是滿認真,一筆一劃都皺著眉毛再三捉摸,開下一帖怯心火、除煩渴、補元陽、安精魄的藥方兒,用參須作為藥引兒送了來,臨走又加意關照小菊花,要病人安靜休養、摒除雜務,清除思慮,暫戒行房等等,齊老醫生一走,塌鼻子師長就拉著小菊花說:「前三樣,我勉強可以辦到,那後一樣,嘿嘿,就算是我自添的藥引兒罷!自古以來總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自添的藥引兒,自添的藥引兒……這句話猛可的把小菊花的靈機觸動了,再坐著人力包車去配藥時,她決定了一宗事情——這使塌鼻子所服的第一帖藥裡,除了參須,外加上七粒研成細碎粉末的巴豆。吃了這種湯藥,塌鼻子師長覺得腦瓜子清爽些,病全落到下半身去了,一忽見拉,一忽兒瀉,忙得提不起褲子,好不容易止了瀉,一身辛辛苦苦積起來的肥肉,都跟水淌掉了。饒是這樣,塌鼻子師長還是四大皆不空,想起大帥限期攻破鹽市的電令,急得抓耳撈腮,憂心如焚,想起被騙走的銀洋,仍然咬牙切齒,七竅生煙,最後全消化在那張春色無邊的床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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