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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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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不單是關八爺,六合幫的每個人都看透了四判官的心事,沒人再想著伸槍潑火,卻輪替的守望著,也輪替的和衣睡起覺來。這樣沉靜的等待著,等待著最後的時辰……當大狗熊躺在瓦面上拉風箱似的打鼾時,石二矮子醒著,從黝黯的夜空底下去看那片枯林,一些面目猙獰的枯枝真像是些窮凶極惡的白色嬌魅,喋喋地笑著。夜,冷而脆,仿佛禁不住人喘口大氣就會折斷似的。 倒楣的寒霜又霜又朝人骨縫裡鑽的來了…… 「四判官這個雜種,不叫咱們丟槍算他聰明,」石二矮子又在找話形容了:「咱們可變成掛在簷口的風雞啦!它奶奶的。」 「嗨,再這樣熬下去,咱們就要給他磨亮了!」 風把雷一炮睡意朦朧的嘆息飄走了,天頂浮雲飄移過去,現出些疏亮的星顆子,雲飄著,飄不盡人心的一份哀感。石二矮子說他也覺得今夜有些不大吉利的預感,就如同平素在賭場上手風不順要輸錢一樣,混身都釘著些不是滋味的滋味……人這玩意兒,天生就它媽有些賤皮子!忙得閒不得,迎風冒雪走腿子上路,鹽包那麼沉重,上半身熱汗呼呼的,腳底下冰寒得有些麻木不仁,一天趕它七八十裡路,也沒覺累在那嘿?偏生一歇下來,混身骨頭同筋脈都鬆散掉了,松垮垮不對一點兒勁兒,兩隻眼皮重有它媽的兩百斤,抬也抬不動了! 到底有多少瞌睡蟲兒?癢兮兮的在人眼皮上爬呢?!每到困倦時,就不期然的想起那只古老的催眠的詩歌來,當自己光屁股睡搖床的辰光,夜夜星光亮在人的額頂上,爹銜著短煙杆兒,閑閑噴著辛辣的煙霧,一面不甚經心的、斷續的唱著: 「那月亮兒芽兒 一出 樹呀頭……高唷, 咱們家的 娃兒 要呀……睡覺喲! 哎喲, 哎嗨唷! 那瞌睡蟲兒……又爬上了 眉……梢, 哎……喲! 哎……唷……」 轉眼長成莊稼漢了,當年唱眠歌的爹埋在屋後的墳裡,但這支謠歌沒被埋下去,自己也銜著那樣的短煙杆,幽幽的唱響過甯寧的夜晚,星芒亮在娃兒欲張欲闔的眼裡……眠歌仍匿在過耳的風中,但在今夜,在今夜,實在不適於尋夢,一陣困上來,真想撕扯著眼皮,捏一把瞌睡蟲放在嘴邊嚼爛,但總不成!心裡想著,不能睡,不能睡呀,那不爭氣的眼皮偏要朝上闔攏。 正當眼皮闔攏時,槍聲突然轉緊了。石二矮子忽然精神起來,在墨黑裡摘出匣槍,扳起大機頭兒,(德制駁殼的扳機,俗稱大機頭兒。)等著找爬牆的打!誰知空等了半晌,光聽一片彈嘯中夾著磚飛瓦炸,光聽四周揚起眾多殺喊,卻覓不著半個爬牆的人影兒! 月芽兒出來了。 這一夜像是提著吊桶打水,一上一下鬧個沒完,對於六合幫疲勞困頓的一群人,真是極為難熬!好不容易熬到東方扯一絲霧白,每人的腦袋都沉重得抬不起來,軟軟的歪在頸上,像條條豎不起的醃瓜! 晨光裹著一絲淡霧映在荒落的大院子中間,庭院中的水磨方磚被上一層霜屑像誰潑灑了一地白粉,在那片白白的霜上,疊印著關八爺無數腳印兒,眾人當中,也只有關八爺了無倦意,誰也料不透有多少取不盡用不竭的精力潛藏在他偉岸的身軀裡?! 關八爺仍然像昨夜一樣,背袖著兩手,腰插著雙槍,在那兒踱著沉遲的方步,仿佛把一夜時間全記在他所留的腳印兒上。 「瞧光景,四判官准想抓活的了,八爺。」石二矮子打了個怪長的哈欠,伸伸懶腰。 「你要是缺精神,趁白天,正好盹一忽兒,養養神。」關八爺說:「四判官正要考考咱們有多大耐性哪!」 牛角聲仍然遠遠近近,時斷時續的響著,枯林裡盤踞著的土匪們仍然使冷槍把人吊著,六合幫的一夥人,無論如何也松不下精神來。 由緊張、焦慮裡茁生出來的寂寞實在是最難耐的,石二矮子這回可嘗著它的真滋味了!兩眼瞪瞪的,伏在瓦楞間朝外瞭望著,悶得沒事幹,只好在那兒幹數瓦片,數著一楞有多少瓦?……一塊、兩塊、十塊、百塊……數下去,他幾乎把眼前半邊屋脊上的瓦片都數遍了。 「我操它奶奶!」他那麼樣的詛咒著。 又是一天,慢慢的消磨過去了…… 夜來時。 一堆旺燃著的篝火亮在枯樹林子當中的一塊空地上,火焰的紅舌頭被夜風擰絞著,抖抖的,又亮又長。火光紅得很陰慘,把一些扭歪的染著酒顏的臉染得血塗塗的,火光也呼啦呼啦的笑著…… 朱四判官披著一件三羊皮袍兒,沒扣扣兒,只攔腰使一根軟絛子紮系著,反垂的領口使軟白的羊毛全露在外面。他坐在篝火邊一枝橫倒的木段兒上,把羊皮酒袋兒甩在肩膀上,一面眯著眼看火,一面套著袋口仰起脖子飲著酒。 「牽過關八爺的那匹白馬來,」他吩咐說:「關八命該留在這塊地上,就算他是天星,也該歸位了!……斷馬如斷腿,如今他被困在瓦房裡,算是瓦罐裡摸螺絲——走不了瞎爹爹的手啦!」 白馬一塊玉被牽過來,那匹馬仿佛真有些靈性,不慣野火以及陌生的人群,兩隻筋球滾凸的後腿微微蹲屈著,刨倦起前蹄,向後掙扎著,發出一串長長短短的嘶叫。 朱四判官懂得馬,也認得這匹神駿的坐驥;白馬一塊玉是萬家樓的一寶,他想得到它業已非止一天了;他早就聽過有關白馬一塊玉的傳說,它是萬老爺子托人在口外盤回來的,說它參與過口外秋集上的大賽,說它賓士起來四蹄貼腹齊,遠望恍似一團急滾的雪球……昨夜在枯林裡著了關八的道兒,白貼上廿多條命,誰想到憑白落下這匹馬來?有了這匹馬,多貼幾條命也劃得來!……關八再狠,如今他是孤掌難鳴,丟掉馬,他就先輸了一半,還有那一半——該是關八的腦袋,早晚也就給他拎的來了。 想起自己得力的頭目五閻王,想起錢九,想起銜進嘴又吐出的萬家樓,朱四判官就連牙根也發起癢來。這一回,手下人若能順順當當的活捉住關八,自己倒想起處理他的辦法來,那得找上一塊荒墳塚,豎埋下一面沒網的繩床,把關八給活剜掉!假如不能活捉關八,也得認出他的屍首,割下他的頭來,召集黑道上的朋友,讓他們開開眼界,——只有我朱四判官才拎得下關八的腦袋!……關八爺不除掉,萬家樓那筆款子進不了荷包,也沒法子跟防軍撚成股兒,去夾攻鹽市,眼看一塊肥肉又吃不著了!可不是? 兩個壯實的漢子合撮著白馬一塊玉的韁繩,像兩隻死扛著蒼蠅的螞蟻,猛可地,白馬一聲昂嘯,倦蹄直立起來,一個傢伙被摔開去,飛落在地上,另一個仍纏住韁繩,像一隻放不起來的風箏。 「喝!好難馴的牲口!」匪眾們喳呼著。 在一片喧嚷中,又竄上去五六個人力撮白馬的韁繩,有兩個硬賴在地上,才勉強把白馬制住。 「著人去請徐四爺跟毛六爺來,」朱四判官又說:「這該是甕中捉鼈的時候了!」 喝酒儘管喝酒,朱四判官的心計卻沒亂一點兒,他知道自己這夥兒人,是三股麻線頭搓擰起來的,自己兩眼落在關八身上,徐四跟錢九的兩股人,眼珠裡只有錢財二字,目前三股人合圍著鄔家瓦房,不像萬家樓和鹽市那麼肥,沒有那麼多金銀財寶讓人眼亮;自己領著人,圍的是鄔家瓦房的東南兩面,北邊是徐四的人,西邊是錢九的人,錢九失了風,權由在壩上抗風(即避避風頭的意思。)來的毛六領著;關八雖然被困,但若想拿住他,非得找徐四跟毛六來商議不可。 「四爺跟六爺來了,頭兒。」有人打斷他的沉思,跑過來哈腰報說: 那邊有人挪動身子讓開一條路,穿著一身寶藍花緞短襖褲,袋口拖著一條懷錶煉兒的徐四走在前面,人模人樣,穿著長衫馬褂,頭戴紅頂瓜皮小帽的毛六歪歪晃晃的跟著。 「這兒坐著罷,二位。」朱四判官拍拍木段兒說。 「嘿,好馬!」徐四一看見白馬,就情不自禁的讚歎起來:「真真是匹好馬呀!」他兩眼骨溜溜的亂掃著,使兩隻手指輕撚著他下巴上一撮毛,他那張黃裡透亮的蟹殼臉,一笑起來就顯得更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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