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十六輛響鹽跟著騾蹄印兒朝前推,其中只有向老三是六合幫的老人。其餘十五位掌腿的,原都是單打單的夜貓子,(鹽梟慣語,意指獨推鹽車,晝伏夜行。)雖憑道路熟悉,能躲得過官設的稅卡,卻又躲不過六親不認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其中的石二矮子早年也入過淮幫,淮幫雖也集過百輛鹽車,硬打硬上的搶過盤卡,但在官家壩碰上緝私營,一場惡火打得兩敗俱傷,那趟鹽沒運至地頭,淮幫也就星散了。

  「噯,我說向三哥,」石二矮子那張嘴有些兒閑不得,推過一段路,又找些話來聊開了:「當年我在淮幫的時刻,只聽講六合幫有個雙槍羅老大,可沒聽說起這位關八爺呀?!沒見著八爺之前,我總以為他至少四十來歲,如今看樣子至多卅二三歲罷了,就算他八爺在北道上闖得開,我看他也是勇則有餘,謀則不足。」

  「矮鬼你可甭門縫看人!」大狗熊沒容向老三答話就插上了嘴:「人在江湖上混事,全憑著膽識、骨氣、仁義,人家八爺雖說年事輕,人家可是有過大經歷,見過大場面,幹過大事情的好漢子,像你們全都望五十的人,除了推鹽車,喝爛酒,賭小錢,拚鬼孫,還有啥事好提的?!」

  「我早跟你說過,八爺他不是尋常人物。」向老三這才開口說:「不錯,論資歷,就是我姓向的也比八爺多跑幾年道兒。當年我在六合幫掌一把腿子,關八爺不過是個拉纖的。六合幫在這片野蘆蕩遭殲,在場的一共只活出四個人,我是左脅中槍,退進蘆叢撿得一條命,陸家溝的陸小菩薩被活拘回城裡去,經商會聯名,花錢保出來的。還有兩個沒那麼運氣,叫當土匪辦掉了,滴血的腦袋吊在高竿上。行刑那天,居然有人劫法場,那人就是關八爺。」

  「你想想,石二,關八爺那時只是個廿歲的小後生,一個人,一支快機匣槍,就敢從人堆裡迸出來,一梭火潑倒了七個兵勇,弄得全城哄著拿他;法場雖沒劫成,城裡卻亂了兩天……及至彭老漢重拉六合幫,我創口平復了,趕來湊了一把腿子,才又打彭老漢嘴裡聽說關八爺那一哄,省裡站不住腳了;到北地進了陸軍速成學堂去了。」

  「歐,」石二矮子亂搖著頭,帶點兒不屑的味道:「換是我,恁情一死也不幹雜種北洋兵!他關八爺若真是英雄豪傑,就不該倒進對頭的懷裡去。」

  「八爺他強就強在不光憑血氣之勇上,」向老三說:「臨行時,他跟彭老漢賭過血咒,有一天,他要踩出謀害六合幫的主凶來,替羅老大和那夥死去的弟兄報仇!他以為萬家樓那場火,若單是緝私營,耳目決不至那樣靈通,會揀在萬老爺子出殯那天黑夜動手?!其中必有通風報信的奸人……八爺也只用五年功夫,就接長了這一帶的緝私隊,關八爺你若沒聽講過,緝私隊的關隊長你可聞名了罷?!」

  「關隊長?!你說八爺他就是私鹽幫的大恩人關東山?!」石二矮子有點兒闔不攏嘴來:「這……這……這可真算是奇聞了!自從關東山關爺領了緝私隊,北地各縣鹽車可就沒遭抄扣過,他雖名為緝私,實則是專剿土匪,暗助走盤子的鹽車。話又說回來,憑關爺那種威望名聲,竟肯回六合幫這個小小的鹽幫來領腿子?這話可是怎麼說法兒?!」

  向老三踟躇了一會兒。響鹽車一路淌下去,每輛車包鐵的車輪外全加一圈細麻織就的墊子,平平穩穩的輾著草路,卅二條卷起褲管的粗壯多筋的毛腿,各登著棉耳麻鞋,在飛滾的車輪後面,乘著車軸唱出的尖音的節拍,交叉的費力的跋涉著。雖說已近小晌時分了,風還是尖溜溜的,而且愈吹愈猛,慘澹蕭條的秋景是變不了的了。

  「窩裡人,也沒啥好瞞的,八爺他為幫咱們吃了官司。」向老三緩緩的吐話說:「彭老漢再拉六合幫,一共跟北洋軍對了三場硬火,壓尾一場在八裡廟,撂倒了辮帥的親兵,上頭壓著緝私營,限期要彭老漢的人頭;緝私營把這宗差使交在八爺手上,你猜八爺怎樣?……在黑松林,他把六合幫一夥人給放了!他親向上頭招供,就叫關進了大牢。」

  「他坐牢我曉得,」大狗熊插口說:「他怎麼又脫身出來,我可就弄不清楚了。」

  「獄卒替他開的鐐,」向老三說:「獄卒跟他一道兒抗風(江湖慣語,意指避一避風頭。)走關東,在關東,他跟紅鬍子頭兒攀上了交情,在額爾古納河打過老毛子兵。」

  「怨不得他如今甘心領鹽車了!」石二矮子伸了伸舌頭:「關東那種鬼地方,冷成那種樣兒,冰渣兒凍在人鬍子上,真個是吐氣成冰,換是我,只怕凍也凍成一根冰棒了,還談什麼掄槍去打老毛子……」

  「你怎麼總愛把正話朝岔處說?!」向老三埋怨著:「八爺這回出來領腿子,全是我姓向的求得來的——咱們自知惹不得朱四判官,東路又叫關卡搦死,咱們沒路走了,才求八爺他出面……八爺他可並不靠領這幫響鹽車得聲名。」

  「瞧,八爺在前頭打招呼了!」大狗熊說。

  「歐!靠——腿子喲!夥家們!」領頭的壯漢雷一炮把鹽車推到荒路邊兒上,雙肘一抬,把鹽車靠住,單手從後盤蓋兒上抽下撐子,支住鹽車後架,一面粗聲的打起停車的號子來。

  悠揚的號子聲隨風波傳著,一溜兒鹽車全在荒路邊上打住了,推車的漢子們架妥了車,歪身坐在後架的橫木上等著聽前面的動靜,汗氣在他們的氊帽邊兒上和頸間圍著的汗巾上騰升,那些滿是油污和鹽漬的大襖也仿佛叫汗氣蒸透了,襖面被冷風一掃,就散出淡淡的白霧來。

  關八爺在前面道上喝住牲口;大麥騾子朝前貼豎著雙耳,舉蹄盤旋著,尖風把關八爺玄緞袍子的後擺掃得飄飄的,他左手舉著皮鞭——那是鹽車停靠的信號。就在牲口前邊不遠處,有一支剝掉樹皮的慘白的狼牙樁埋在路心,樁底的積土還是新的;斷樁周圍,枯草上盡是雜亂的馬蹄踐踏的痕跡。

  麥色騾子繞著那支狼牙樁兜了一圈兒,轉回到鹽車停歇處來,關八爺翻下了牲口。

  「兄弟夥全在這兒,我關東山有句不甚中聽的話,要打心眼裡挖出來奉告各位。」關八爺那張紅塗塗的長方臉雖沒衰老的痕跡,但眉梢眼角,無處不滿掛著江湖道上的風霜,即算低聲講話,也自有一股凜凜的威嚴從那張臉上騰射出來:「我關八處事不周,開罪了北洋的官府,背井離鄉走關東,回來後成了亡命之徒,蒙各位抬舉,人生面不熟,就這麼信得過關八,讓我領這一幫腿子。各位裡頭,也許有人怨我不走東道,實在是,我不忍,眼看著,各位的……血肉之軀……硬拚緝私營的洋槍洋炮……西道兒上,四判官雖狠,咱們抱定不惹他的心,諒他也不願硬把刺朝手上紮?!……這回,狼牙樁豎在荒路上,四判官業已把話標明了,他只在這條道兒做案,要外人少插手!諸位若真信得我關八,請聽我一言——咱們今夜腿子靠在萬家樓萬梁的鋪兒裡,勿論外間有塌天的動靜,諸位也請別動,萬事由我關八一肩扛著,行就行,不行也恁憑各位,要是鬧出亂子,那就不怪我不幫各位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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