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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母親從外面走進來,責備地說:「你怎麼啦?有什麼事賴孩子做什麼?她光會笑,什麼也不懂。這末大的人,還和孩子賭氣!」

  母親上去抱起菊生。孩子被媽媽的第一次粗暴嚇壞了,吃驚地偷眼看著她媽媽。

  不管做女兒的有多大,她在自己母親眼前,總覺得還是小孩子。娟子見孩子哭了,心裡非常不忍,加上母親的責怪,又想想一點法子沒有,滿肚子委屈說不出,撲到被上,嗚嗚地哭起來。她那結實的身子,急速地搐動著。

  菊生看媽媽哭了,更加哭叫得厲害。

  母親很少見過娟子的眼淚,更不用說嚎啕大哭了。她這時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停了一會,她帶著笑說:「可好啦,你們娘倆一個笛子一個笙,哭得可挺歡。叫人家聽到,當是在唱戲呢。快起來吧,有什麼事兒哭也不行啊!」

  娟子被母親一說,想想也好笑,又不好意思。她爬起來擦擦眼淚,愁苦地說:「媽,你看有這孩子,我還出去工作不?」

  「你說呢?」母親反問道。

  「當然要出去!」娟子乾脆地回答。

  「那就把她抱著走吧!」母親帶笑地看著她。

  「媽,人家急死啦,你還在說笑話。這環境能行嗎?!」娟子帶抱怨地說。

  「那依你的法子呢?」母親認起真來。

  「沒別的法子,只有把她送給人……」

  「啊!送人?!」母親驚訝地看著女兒,似乎不相信這是她的女兒說的話。她兩臂緊抱著孩子,好象誰要馬上把她搶走。

  娟子被母親看得低下頭,濃黑的長髮把臉遮住了。她心裡很難過。

  「你怎麼說得出這種活來?啊?當媽的就不心疼?她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母親生氣了。

  「那就怨我,怨我不該結婚……」娟子又啜泣了。

  母親歎口氣,不滿和慍怒隨之煙消。她滿懷溫愛地說:「娟子,別那末說。人一輩子還能單身過?都那樣不就絕後啦。你是幹部,懂的事比媽多。革命抗戰為的什麼?不是為後代嗎?人還能老活著?死了還能把好日子帶進棺材去?」

  她換口氣,說:「別難受啦,我早看出你的心事,也尋思好久了。孩子是一定要留著。嗨,這末好的閨女,怎麼捨得丟了。是不是——菊生?」說著她在孩子哭紅的小臉腮上親吻一下,給她擦眼淚和鼻涕。

  娟子被母親說得平靜好多,感到自己太衝動了。她懇求母親說:「媽,你說咋辦好呢?」

  「你走你的,孩子留給我,我養著她。」母親象早就決定好了似的,斷然地說。

  「媽,這怎麼行?她要吃奶啊!」娟子非常驚異。

  母親笑笑,很平靜地說:「能行。你大媽生下你德賢哥半年就去世了。我那時剛過門不久,還沒有你,也沒有奶水。他餓了,我就抱著去找人家幾口奶給他吃。這究竟不行。我就盡心用湯水喂著,把他養活大了。唉,誰知他大了也被害死,真不如叫他那時死去好,孩子也少遭些罪。」母親有些悲戚,忙轉過話題說:「去吧,過去的事不說了。菊生也三個月啦,好想法子。

  叫你爹明兒趕集買斤蜂蜜回來,也試試看看。」

  母女倆就這樣商量好。到第二天晚上,娟子給孩子吃飽奶,送給母親。她向孩子說:「好孩子,就吃媽最後一次奶了,跟姥姥睡去吧!」

  孩子吃飽了,很快被母親摟著睡去。半夜裡醒來,她哭著找奶吃。母親把準備好的用麥面和著蜂蜜烙的餅嚼著喂她。可是她把小舌頭一伸,全吐出來,怎麼也不吃,大哭亂抓。母親穿好衣服,把她抱到院子裡,來回走著,一面哄一面逗,指星星望月亮地引她看。菊生卻越哭越凶,聲都哭啞了。

  娟子聽著心裡難受極了,走出來說:「媽,你快歇著,孩子給我吧!」

  母親決斷地吩咐:「快睡去吧!不用管。熬過這一關就好啦!」

  娟子只得回來,躺在炕上望著窗戶,聽著孩子的哭聲漸漸弱下去。母親的腳步聲也越來越緩慢沉重了,一直到天亮,她還在外面來回地走著。

  平時母親不讓娟子母女倆見面,使孩子對媽媽陌生起來。娟子的兩個乳房,脹得鼓鼓的,象快要爆炸一樣,痛得厲害。一不小心碰上它,白皚皚的乳汁就直刺地射出來,胸前衣襟都濕透了。被風一吹,加上衣服的摩擦,更痛得慌!可是母親吩咐她千萬不要向外擠奶汁,不然是斷不了奶的。

  一連三四夜,鬧得全家睡不著。母親兩眼掛滿血絲,眼圈變成青黑色。仁義和娟子都失去信心,說是不行了。秀子、德剛更是嚷嚷不休,埋怨被鬧得睡不著。

  「媽,你快送給姐姐吧!哭的人家整夜睡不好,明早還要上學呀!」睡覺前,秀子叫嚷道。

  德剛正要應聲附和,母親卻先開口了:「呀!可真還是幹部哪,兒童團長到底會說話。你媽是為的什麼?說我聽聽呀!」

  秀子被問得紅了臉,還不服氣地說:「俺知道是為革命。可是辦不到的事也不能強作呀!誰聽說三個月的孩子沒奶吃會養活來?咱沒聽說過……」「你快睡你的吧!」母親插斷女兒的話,「非要前人做出樣子的事才能辦嗎?路是走出來的,轍是軋出來的,誰都不從新的開始,那還跟誰學呢?」

  「那看你的吧。根本不行!」秀子沒敢大聲說,悄聲地咕嚕看,用被子蒙上頭……

  已經是第五天了。大家商量好,再不行只好尋別的法子。

  母親沒感到一點自身的痛苦,雖說她實際上是最痛苦的人。她抱著一天比一天輕的孩子,看著她瘦下去的小臉蛋,非常心疼。可是她更不能使女兒留在家裡,不能讓她把孩子送給別人!

  臨睡前母親把孩子喂得飽飽的,菊生蘸著蜂蜜吃得也很甜,可就是每到夜裡不好哄,非要奶吃不可。菊生安靜地睡到大半夜,又醒了,用頭亂撞,想找奶吃。她姥姥卻一點沒有睡,隨時在準備照撫她。母親把她抱起來,「噢——噢——」地拍撫著她。她卻又哭開了。

  怎麼辦呢?母親真作難啊!娟子又在西房間叫起來:「媽,不行啦……」

  「你不要過來!」母親說她一聲,就又喂孩子。

  母親把嚼得稀爛的甜餅吐在食指上,向菊生嘴裡送。母親的手挪晚了點,菊生猛然銜住她的手指頭,象吸奶似地咂著。母親心裡忽的一亮,想起把自己那已回去四五年的奶子給她試試吧,沒有汁使她銜著不哭也好啊!

  菊生一銜到乳頭就不哭了,用力地吸著,想是幾天沒吃奶而高興了。可是一發覺這不是那個豐滿飽汁的奶,幹吸不見水,就又吐了出來。

  母親再把乳頭塞進她嘴裡……這樣三番五次,菊生就銜著姥姥的乳頭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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