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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啊,那尖下巴,一對三角眼,狡黠陰臉地瞪著……他全身猛然一震,啊!是他,這狗雜種!仁義立刻就要撲上去——

  不!他停住了。

  他知道那老人一家三代的生命的代價是多末巨大,他們需要的是什麼。他知道這些人是為什麼不把他告發給敵人,他們保護他是為的什麼。這決不是他赤手空拳,為了仇恨的衝動就能回答他們的。不,決不是。

  做為共產黨員的仁義,已經能克制住他烈火般的脾氣,知道怎樣來使用自己的力量了。雖說這對他是很不容易和痛苦的事。

  仁義垂下頭考慮如何對付敵人,幾個人更緊地把他護住。

  那個偽軍軍官很仔細地斜睨著眼睛觀顏察色。不一會,他推開人們走過來,陰沉地冷笑著說:「嘿,這不是馮仁義嗎?呀,這些年還沒老,倒年青啦。

  真湊巧啊,怎麼跑到這裡來?你找我王竹報仇……」

  時機到了,仁義不動聲色,等王竹走近身,猛然掄起鐵一般的大拳頭,照王竹臉上狠狠打去!

  王竹鼻口滲血,向後踉蹌幾步,一手捂臉,一手拔出手槍就打……

  幾個人應聲倒下去。

  仁義沒被打著,又猛撲上去……結果被敵人扭住了。

  王竹想給予仁義更多的苦痛,他沒有當場殺死仁義,狠狠打他一頓,就把他和抓來的人一起押著走了。

  太陽啊!你怎麼不露出臉來看看這世界?!難道說,破碎的烏雲就會永遠把你擋住嗎?風雪,只有它掃蕩著這遼闊的原野,埋葬著橫七豎八的屍體。

  路上,血跡片片,這裡一個死人,那裡一顆人頭。幾隻長毛大狗——這不是中國的狗,是東洋的狼狗,在狂歡地撕吃著人的骨肉,瘋狂地撒著野。這土地,似乎就是它們的。淒慘的大地,血染的原野啊!

  敵人把抓來的許多人,用繩子綁著胳膊,擺了一大串。在刺刀的監視下,緩緩地走著。

  仁義是最後一個,緊跟著是騎在馬上的王竹。王竹的皮馬鞭,一路上沒離開仁義的身。罪真難受啊!

  老母豬河有十八個深水灣,據說是老鱉鬧水搞成的。十八個深水灣很象十八個「奶子」,和老母豬的出乳奶一樣多,所以人們叫它老母豬河。河上只有一條狹窄的木橋,大批逃難的人群擁擠在河畔,眼巴巴地瞅著對岸,驚怖地看著後面。人們是多末想插翅飛過去啊!前面就是活路,後面就是死神!

  突然,槍聲響了!

  人們都慌亂了,不管水急浪高,不顧死活,都跳進水裡向對岸撲去。平常一見水頭就發暈的女人們,幾歲的孩子們,也拚命地向河裡跳。好多人一跳進去就沒再見影子,淹死了無其數。可是誰都寧肯死在水裡,也不肯被鬼子捉住!

  敵人在離河不遠的土丘上,架起機關槍,向這裡瘋狂的掃射。那機槍不停地響著,人一排排倒下去……一會,河水已變色,染紅好幾裡。屍體漂上翻滾著猩紅的血浪花的水面,擁擠著向東流去。

  仁義等人被押著走到橋上,天已黑黑的了。黑夜的河面上風更大,浪更高,猶如一條兇猛的蛟龍。仁義趁天黑,慢慢地解著繩扣。麻繩終於在他那堅實有力的手指下鬆開了。

  剛上橋,王竹又狠狠地向他臉上抽一鞭子,並惡毒地罵著。

  仁義凍僵的肌肉,被皮鞭一抽,象利刀割的一樣,皮肉綻開,血淌下來,流進嘴裡。他就貪婪地吞下去!

  仁義啊!想不到為逃避死亡躲開仇人,棄家離妻出去六年多,今天又跑回來送到仇人面前。你是多末不幸啊!象有一個人在嘲笑譏諷他。他感到悲哀和傷心,淚差一點掉下來。

  仁義,親愛的同志!你是共產黨員,是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的戰士。革命要流血,戰鬥要犧牲啊!你為人民流了血,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是光榮,是革命的代價啊!仿佛是誰又在對他說這些話。他攥緊拳頭,皺緊眉毛,看著橋下滾滾的河水,心裡油然一亮:「我來報仇!好,時間到了。」

  走到河心,仁義偷偷扭頭瞅王竹一眼。見他安然地坐在東洋高腿大馬上,就猛地轉回身,向他撲去!

  馬貿然受驚,前腿豎起,嘶嘶叫著身子向後一仰。王竹措手不及,被掀到橋欄杆上。

  仁義飛快地搶上去,抱著王竹,用全力兩腳一蹬,頭猛向下一栽——崩騰一聲,兩個人一起躍進水裡。

  這一切發生得那末急促突然,敵人懵怔好一會,才曉得是怎麼回事。於是,一齊向水裡開槍,手電筒光在河面上和閃電一樣地來往交叉。後來又架起機槍和小鋼炮,向遠處下游掃打。打了好一陣,不見動靜,估計早死了,就又開始出發。

  嘿!卻不料前面抓來的人已走過橋頭,趁敵人忙著向水裡進攻,互相解開繩子,向三面逃跑了。敵人立刻追捕射擊。

  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抓回來,但跑掉的是多數……

  王竹一栽下去就被水嗆昏。仁義一手抓著他的衣領往水裡捺,一隻胳膊抱住橋底下水裡的木柱子,把頭貼柱子露出水面。

  他聽到敵人漸漸去遠,才鬆口氣。王竹早灌成個大水泡。仁義從屍首上摸索著摘下手槍和子彈帶,一鬆手,王竹就順著河水到東海裡喂魚蝦去了。

  仁義這才感到全身已凍麻木,身上的傷處被水一浸,更是疼痛難忍,好似火燒。他趕快動作起來,不然會被凍僵而下沉。他奮力順水斜著遊上岸,鑽進乾枯的蘆草叢裡暖著身子……半夜了,他又踏上向回走的路。

  母親一夥人,在山窪裡一垛柴木根下過夜。大家鋪些亂草,一堆堆擠在一起。怕被敵人發覺,也不敢生火,誰都凍得難受,哪還能睡著?

  母親把孩子都安頓躺下來,自己坐在外面擋著風口。她一點不想睡,倒不是全為冷的關係,而是王連長和戰士們的影子又出現在她眼前。他們是活著還是死去了?幸虧這些好孩子,捨命救出老百姓。人,都是母親生的,有的這末好,這樣英雄;有的卻是不如狗的壞蛋。

  接著,母親又想到兒子、女婿和丈夫,也不知他們怎麼樣了?沒碰上兇險嗎?正想著,忽聽孩子叫:「媽媽,媽!我的肚子痛,痛得厲害。」娟子氣喘地說。

  母親忙湊到她身旁,關切地問:「啊,是怎麼痛法?」

  「就是,象有個東西在動。噯喲,不行……」娟子說著坐起來,兩手抱著肚子。

  母親一尋思,忙說:「噯呀!是要生啦。日子還差幾天,可是這些天你顛顛簸簸地……這可怎麼好,一戶人家也沒有……」

  母親急得不知怎麼是好,忙叫娟子躺下,給她撫摸著肚子。娟子頭上粗大的汗珠往下直滾,急得悄聲哭了。

  花子等人聞訊都奔了過來。母親忙張羅著把被鋪平些。花子和幾個女人幫著把娟子放躺好。看不見,也沒燈點。只好用床被圍起來,秀子去找塊松樹油點著放在裡面。

  母親和花子等人忙著在接生……

  那德剛本來和大姐睡在一起,朦朦朧朧地被母親推醒,叫他跟四大爺坐到另一邊。他不知是怎麼回事,以為姐姐病了,嚇得不行。一會,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他忙說:「爺,解放哭啦!」

  四大爺笑笑說:「不是解放哭,是你添了個小外甥。你要當舅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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