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苦菜花 | 上頁 下頁
八六


  母親驀然醒過來,深深歎口氣,習慣地閉緊嘴,唇角上又出現了深細的紋線。她竭力使自己坦然,做出高興的樣子,緩緩地站起來,理著蒼灰的鬢髮,苦楚地微笑一下,慢聲地說:「唉!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好說的。他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我從心坎裡高興。我知道他們是一個心眼,在做一樣的事,是會和和氣氣過日子的。做媽的很放心啦!」母親停頓一霎,深深歎口氣,一隻手又理了幾下蒼灰帶白的頭髮,繼續說道:「我一看到他倆的今天,就想起星梅和鐵功。這是多末好的兩個人!真是一對好夫妻啊!星梅那時對我說過,等環境好了,她要和娟子一塊結婚。可現在,她連看也看不到今天。我想說,有這一天真不容易啊!不是共產黨、八路軍和死去的那些好人,鬼子早把咱中國亡了。這、這都是血汗換來的呀!」母親愈說心愈酸,眼睛潮濕了。她感到屋裡的空氣漸漸低沉下來,就趕忙用袖口去拭一下眼睛,強笑著說:「唉,看看,我說哪去啦?我再沒別的說啦,就是盼他倆早點叫我抱個胖外孫。」

  ……婚禮依次進行完了,大家圍起坐著,吃著炒焦的花生,咬著甜蜜的大紅棗,把娟子和薑永泉拉到圈裡,大家提意見叫他們幹這做那的取樂……

  薑永泉被逼著手拿幾包香煙,給每個人送上一支;娟子跟在後面,逐個點上火。她走到交通老張跟前,擦著一支剛要上去點,老張鼻子一嗤氣,火滅了……連劃三支火還沒點著煙。娟子臉漲紅,又忍不住想笑,故意把火向老張鬍子上一促,吱啦一聲,他的鬍子燒了一片。大家哈哈地笑了。

  又有人提議叫娟子唱歌。薑永泉能吹一手好笛子,要他伴奏。娟子和弟弟德強一樣,不大愛唱歌,可也拗不過大家,就唱了個「小放牛」。她那宏亮略帶點男音的嗓子,雖有些生硬,倒也嘹亮清脆,加上悠揚好聽的笛聲合著,也很動聽。歌是——

  什麼花開放黃金黃
  什麼人奮勇上戰場
  什麼人投敵當漢奸
  什麼人消極抗戰跑到大後方
  什麼人消極抗戰跑到大後方嘛咦呀嗨

  迎春花開放黃金黃
  八路軍奮勇殺敵上戰場
  汪精衛投敵當漢奸
  國民黨消極抗戰跑到大後方
  國民黨消極抗戰跑到大後方嘛咦呀嗨
  ……

  大家一陣鼓掌歡呼,一定要再來一個。並有人指名要娟子唱「苦菜花」。這歌是在女孩子們中間很流行的山歌,娟子小時也會唱,就唱道:

  苦菜根苦開花香
  你雖家窮長的強
  榮華富貴我不愛
  一心給你做新娘
  鮮花開滿青山崗
  一朵賽過一朵強
  問我愛的哪一朵
  那花開在你心上
  苦菜開花黃又黃
  你我情深意又長
  吃苦受罪心裡甜
  苦菜花兒萬年香

  娟子唱罷,玉子、玉媛還要鬧著叫他倆親嘴,劉區長站起來給他們解圍了,笑著說:「時候不早啦,明天還要工作。饒了他倆,留給人家洞房裡來吧……」

  人都走了。母親最後收拾一下什物,囑咐幾句關切的話,也走了。屋裡就剩下他們倆了。

  娟子側著身坐在炕沿上,垂著頭,濃黑的柔發遮著她那血紅血紅的臉蛋。薑永泉習慣地把手插在衣服裡,來回溜達著。過了一會,他坐在她身旁,很溫柔地說:「你累啦?」

  「不,不覺累。」娟子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身子雖沒動,心卻跳蕩起來,象有火在燃燒。

  他把手輕輕放在她的圓渾豐滿的肩膀上,幸福地微笑著,看著她那赤紅的臉腮,光滑的頸項。娟子抬起頭,攏了攏頭髮,她那對明媚的大黑眼睛,在密長的睫毛護庇下,恰似兩池碧清的泉水。她緊看著他那消瘦的臉,由於過度勞累,臉上的顏色被燈光一映,更顯蒼白。過分的激動使他的兩頰浮起紅暈,眼睛閃灼著幸福的光亮。娟子的心房裡充滿了對他的熱愛,把手緊撫在他的手背上。

  燈光漸漸暗下來,光線晃曳著,燈芯爆發出輕微的響聲。「不,別管它了!」娟子見他要去挑燈芯,柔情地阻止道。

  薑永泉略頓一霎。她的眼睛告訴了他一切。他衝動地抱住她的兩臂;娟子緊緊伏在他懷裡,用那烘熱潤濕的豐滿嘴唇,在他臉上急切地親吻著……

  燈火象個害臊的處女的眼睛,不好意思看眼前的情景似的,忽閃了一下,立刻熄滅了。

  「秀娟,你這樣愛我,我心裡真……」薑永泉緊摟著她,聲音有些發顫,「想想在舊社會裡象我這樣的窮漢子,連個媳婦都說不上。而現在,你,你比誰都疼愛我!」

  娟子把臉緊偎在他懷裡,用手撫摸著他的臂膀,懷著無比的幸福,溫愛地說:「還提這些做什麼呢。永泉!我還不是有你來才走上革命的路嗎!這些都是有了黨才有的啊!」她忽然鼻子一酸,說不下去了。

  「秀娟,你怎麼啦?」他覺得有熱淚滴在他胸脯上。

  「唉,我是想,有多少好同志倒下去了啊!」娟子擦擦淚水,「媽剛說過,星梅是個多好的人呀!她多愛鐵功啊!可是……」

  「是這樣,大娘說得很對很對!」薑永泉很激動地說,「沒有這些好同志的犧牲,也不會有咱們今天的幸福,中國也早亡了。秀娟,咱們往後要更加勁工作,才對得起黨和死去的同志啊!」

  娟子沒回答,只是更緊些地靠著他。他更用力地抱著她。兩個人都感到對方的身上炙熱得厲害,像是在一個熔鐵爐裡的鐵流一樣,完全熔化在一起了,永遠也分不開了。

  白雪皚皚的叢山,屹立在深黑色的星空中,宛如一個個銀質的巨人,俯瞰著村莊的動靜。山村是一片黑藍色的夜幕,酣睡在寧靜的環山中。就連在新年中最喜歡頑皮的孩子們,這時也甜甜地睡在母親的懷抱裡,做著明天怎樣玩耍的美夢。

  惟獨從那三間茅草屋裡,還發出輕輕的、如同潺潺奔流的泉水一樣的話語聲。兩顆緊貼在一起的心,像是糖,似是蜜,在永久地永久地散發著甜香……

  過了些日子,區政府遷走不久,專署①又遷來了。

  ①專署——指膠東區專員公署。

  晚上,在南沙河搭起檯子,劇團準備演劇。

  周圍十裡八裡村上的人,也都來了。母親走到一看,黑壓壓的那末一大片人,無法擠進去,她就站在人們的後面。民兵隊長鐵鎖——一個二十多歲熱情能幹的青年——看到她,親切地招呼道:「大媽,快到頭裡去坐。位子早準備好啦!」

  母親知道,不論開會演劇,最前面的一塊地方,總是鋪著乾草,專門留給抗屬坐。她笑著推辭道:「算了吧,鐵鎖。這末多人進去挺費事的。誰坐了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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