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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母親一面撒種子,一面喜愛地看著星梅刨地的熟練動作。星梅穿著白粗布短褂兒,脊樑後已被汗水浸濕一大塊;短短整齊的黑黃頭髮,隨著鐝頭的一起一落,一忽一閃地飄拂著,黑褲兒卷到膝蓋上,露出紅潤堅實的腿幹,兩隻不大不小板正的腳,插在刨起來的鬆軟潮濕的泥土裡,一挺一挺的,滿有勁兒。刨過一會,她抬起頭,把掉到紅撲撲的長圓形臉上的幾縷頭髮理到耳後去,用胳膊肘拭拭稍微高突的前額上的汗珠。看到母親在看她,就閃動著那對光彩奕奕的圓眼睛笑笑,吐口唾沫到手心上,兩手一搓,又幹起來了。

  母親走到她身旁,又親又愛地說:「梅子,歇息會吧!」

  「不累,大娘。刨完再歇息吧!」星梅笑著答道。

  「還要強哪!看看,你比來時瘦多啦。白天給我幹活,晚上要工作到半夜,還說不累呢!」

  母親把星梅拉到地堰邊坐下,向地那頭叫道:「德剛啊!快拿水來給你大姐喝!」

  德剛應聲提著罐兒跑來,後面跑著嫚子拿著兩個砂碗。走到跟前,嫚子叫道:「媽媽,我要,我要!」

  「要什麼呐?」母親接過碗問道。

  「他——我哥哥拿的,蟈蟈。」嫚子指著德剛。

  德剛把手藏到背後,嚇唬妹妹說:「要什麼,要?早飛啦!」

  星梅笑著拉過德剛,扒著他的手一看,果真樹葉裡包著一個蟈蟈;就說:「好兄弟,快給妹妹吧。當哥的要讓著妹妹啊。」

  德剛給了妹妹,嫚子笑了。母親說:「領妹妹再去捉幾個,可別惹她哭啦。冬天我就叫你去上學!」

  看著那兄妹倆走後,星梅關心地問道:「可真是大娘,怎麼沒叫小兄弟上學呢?」

  母親往碗裡倒著水,說:「他還小些,等些時沒關係,在家好幫我照管點孩子。咳,冬天我就叫他去,那時嫚子就不大要人看啦。看,說著話兒忘了喝水,快喝吧!」

  星梅接過水,用手背把嘴唇一摸,咕咚咕咚一氣喝了一碗。母親滿意地笑著說:「你真是老手藝!在家幹過這活?」

  「幹過,大娘!」

  母親這塊地是在村南山上。坐在這裡,那北山就迎面展現在眼前。

  現在是種麥子的時節,叢生的桲蘿①的葉兒紅橙橙的,一人多高的山草黃燎燎的,那旺盛的松柴針青森森的,山野上構成一片青黃燦燦的景色。山草被風吹得前後翻騰,宛如海水上潮時向岸邊撲打的道道的澎湃波濤。

  星梅指著北山讚歎道:「噯呀!這山真是財寶,不要人管就長這末多東西!怎麼也不會缺柴燒啦。大娘,俺們那可沒有呐。」

  「是嘛,山巒比咱這薄地還強。」母親接口道,「這會好啦,往年可不行,山多窮人還是沒柴燒!梅子,聽你說話有點『西』②,我還沒問你是哪兒人呢。」

  ①桲蘿:一種叢生的落葉灌木,這一帶山上以生它和針松為主。性質和柞樹相似,但不能長成樹木,只當柴燒,柞蠶就是吃它的葉子的。
  ②西:系指同本地講話不同的口音。因此地以東口音都相似,而向西就有差異,故有此說。

  「大娘!我是萊陽人。」

  「哦,這可遠了。你怎麼自個兒跑到這兒來啦?家裡還有誰?」

  「咳,說起來話可長啦……」

  萊陽離這兒有二三百里路,在國民黨膠東黨政軍總首腦趙保原的統治下,人民真是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整天在死亡線上掙扎。

  星梅家有父母弟妹,靠著租種幾畝地,哪能維持五口人的生活!她長大些,就進了趙保原的兵工廠,當個小工。在工廠裡她認識了一個叫紀鐵功的工人,這人是個地下共產黨員……後來,他們就訂了婚。

  在萊陽,當時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

  說萊陽,道萊陽
  萊陽到處真淒涼
  我問老鄉為哪樁
  只恨那趙保原把良心喪
  禍國殃民喝人血
  逼百姓走絕路上
  爹娘兒女死路旁
  說萊陽,道萊陽
  鬼子來了更遭殃
  趙保原投降小東洋
  作威作福更倡狂
  苦只苦壞老百姓
  哪日才能見太陽

  萊陽淪陷以後,紀鐵功就領著星梅離開家鄉,參加了八路軍。

  星梅在軍隊裡待了一年多,和戰士一樣同敵人廝殺拚打,後來因工作需要,被調到地方上來了。

  「現時他在哪呢?」母親關切地問。

  「他,在咱們兵工廠裡。住在昆侖山裡頭。」

  「家裡的人呢?」

  「不會好了,兩三年沒聽到資訊了。」

  母親沒料到星梅這個樂呵呵的姑娘也有一肚子苦水,心想:「共產黨裡的人就是好,兩口子都在外面革命,不在一塊,又丟下家,真不容易呀!而我呢?倒老擔心著自己的孩子。咳,誰的爹媽不想自己的孩子?誰不知道自家的炕頭熱呢?可要都守在家裡誰出來打鬼子……唉!這些人都是好樣的!我那德強一準也沒把我放在心上,整天只顧忙著打仗的事了。娟子……」一想到娟子,母親又看看星梅,覺得她們兩個差不多,象姐妹倆似的。她笑著問:「梅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啦,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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