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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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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前夕,薑永泉到東海給東家去趕豬,剛過老母豬河就遇上一幫秦玉堂的部隊,一哄把二十多隻肥豬搶得一乾二淨。薑永泉和他們爭辯,還挨了一頓打。唉!這可怎麼回去呢?地主一定不會甘休,可拿什麼賠呀?東想想西想想,走投無路,不敢回家去。正巧,聽說文登一帶有窮人起來造反,遠近聞名的神槍手于得海帶領著他們,殺富濟貧,替窮人作主,人們紛紛參加。薑永泉狠狠心,就投奔去了。後來姜永泉聽說父親被地主逼死了,他咬咬牙,心裡說:「也好,沒家了,就一個人死心塌地幹下去吧!」 這支起義軍,是當時中國共產黨膠東特委書記理琪組織領導的。由開始十七個人發展到一千多人。其中主要是被迫起義的農民。于得海是個老共產黨員,是其中一股起義農民的領袖。 一九三八年二月的一天夜晚,理琪率領著一部分人,拂曉沖進牟平縣城,活抓了偽縣長宋健吾和許多漢奸,召開了群眾大會,進行抗日救國宣傳,槍決了偽縣長。消息傳開,人們無不歡欣鼓舞,大大激發了抗戰的熱潮! 當天下午,他們撤出牟平城,在附近山上的雷神廟,被從煙臺趕來的日本鬼子包圍了。 這支新生的人民軍隊,和比自己多十幾倍的敵人,展開了激烈的戰鬥。其中有許多神槍手,他們象砍高粱杆似地把一個個沖上來的敵人打倒;還用土炮擊落一架猖獗忘形飛得幾乎碰到高樹梢的敵機。但畢竟寡不敵眾,突圍時,理琪同志壯烈犧牲了。 薑永泉在這次戰鬥後,參加了中國共產黨,並當上班長。後來在戰鬥中腿上負了傷,接受組織的指示,他轉入開闢地下工作。王官莊也就雇到一個熟練的牛倌①…… ①牛倌——是全村有牛者集體雇用的,這一帶的牛都是集中放青的。 薑永泉看著人們的驚訝表情,笑了笑,大聲地說:「鄉親們!從今天起,這裡的天下就是咱們自己的了,咱們老百姓要當家做主啦!」他瞪一眼王唯一,繼續說:「王唯一無惡不作,欺壓窮人,大夥算算,被他害死、逼跑的人有多少?鬼子還沒來,他就先當上了漢奸,出賣咱中國。大夥想想,他做了多少壞事,犯下多少罪惡? 「現在咱們要打倒漢奸,組織自己的政府,一心抗日救中國。大夥不要害怕,咱們有共產黨領導,有自己的子弟兵八路軍撐腰。大夥還該記得,偽縣長宋健吾是怎麼死的。誰要當漢奸,誰就落這個下場! 「鄉親們!咱們就開始公審王唯一吧。誰有什麼儘管說什麼,把他的罪惡都說出來。把受過他的害都說出來。咱們報仇雪恨的日子到啦!」 會場上啞悄無聲。人們都低下頭,是這些話說進了他們心坎,使他們憶起了痛苦的過去,還是為這夢想不到的變革驚怔住了? 母親默默地站在那裡,緊抱著懷裡的孩子,以致嫚子掀她的頭髮她也不覺得。剛才薑永泉的話,使她明白了好些。這世道怕是真要變了。這樣,出走幾年的丈夫就可回來,仇也可以報了。丈夫是不是還活著呢?走後就一點資訊也沒有啊! 平常她總以兵慌馬亂不能捎信來安慰自己和孩子…… 母親想著想著,心酸了,流淚了。她抬起頭,瞅著跪在檯子上發抖的王唯一,眼睛漸漸迸出憤怒的光,恨不得上去咬他幾口,撕他一頓。可是有一種東西使她止住了腳,她本能地感覺到人們這種寂靜中的恐怖。她渾身一震,又緊閉上嘴,於是,唇邊的深細皺紋,又顯現出來。她微微地搖搖頭,心裡象有塊石頭向下墜。 娟子看著母親的一舉一動。她儘量想把自己的渴求眼光同母親的目光對起來,可是母親像是有意在回避,看也不看她一眼。母親和人們的懦弱與沉默,使娟子非常氣憤。她氣紅了臉,見姜永泉向她努嘴,就毫不猶豫地沖到王唯一跟前,激動憤慨,使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王唯一!你還記得兩年前的事嗎?」她又朝向人群,人們被驚醒似地抬起了頭。 「鄉親們!你們誰都記得,俺大爺一家三口是怎麼死的,我爹如今不知下落……」 人群開始騷動。他們——這些質樸的農人,怎能忘記同類的命運呢!娟子的敘述象熔鐵爐裡的鐵流,滴打在每個人的心上。他們聯想到自身的不幸,同情和痛苦的熱淚,從憤怒的眼睛裡,泉水般地湧出來。女人都哭出聲來了。 聽著聽著,站在母親旁邊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突然哭昏過去。當旁邊的人把她叫醒過來時,她瘋了似地向檯子撲去。她那蒼白的頭髮在空中飄拂。母親和另一個女人怕她摔倒,忙上去扶著她。誰都知道她就是可憐的王老太太呀! 她家裡不算太窮,三個兒子和媳婦們都是幹活的能手。第二個兒子叫珍袖,在濟南紗廠做工。過年的時候回家來,王唯一吩咐人把他抓到鄉公所,硬說他是共產黨。其實,是想敲詐他帶回來的錢。誰知珍袖骨頭硬,打死也不招。王唯一就把他送到縣裡去,透出口風說要一百塊大洋才能把人贖回來。這樣大的數目,小戶人家哪能拿得起?結果只得傾家蕩產湊夠錢送上去。錢,王唯一入進腰包;人呢?從城裡抬回來,不到五天就死了。這還不算,珍袖媳婦又被王唯一抓去,糟蹋夠了,賣到煙臺窯子裡去了。 王老太太整天哭兒子想媳婦,一隻眼睛也哭瞎了。聽到王唯一被抓住,一早就叫孫女玉子領著她趕來。起初她有些怕,經娟子這一引,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拚命! 她撲到王唯一身上,又撕又打又咬又罵:「你這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哪!……兒呀!你死的屈啊……」 「德強!看,你媽!」杏莉推著德強,驚叫道。 母親那塊墜心的石頭已被憤怒的火焰燒化。她抓起沙子石頭,狠命地向王唯一打去…… 人們不顧一切地沖向檯子,打打打!後面的人打著了前面的人,誰也不叫苦,也不在意。德強擠進去,帽子也被打飛了,他也不去撿。他扯住王唯一那只肥大的耳朵,一刀子割下來…… 薑永泉心裡有說不出的激動。他非常興奮地看著這些暴怒的人們,就連那些衰弱的老太婆,都在動手打這壞蛋,多末熾烈的復仇火焰!他自己雖沒動手,但也覺得一樣的解恨。他的感情同人們的交匯在一起,他想讓他們多打一會,多解解恨。一看王唯一已昏過去,快被打死了,他才同德松幾個把人們勸阻住。 德強用力扶著母親,杏莉從她懷裡接過已嚇哭了的嫚子。母親滿臉流著汗,怔怔地瞅瞅兒子,又看看杏莉,長長地舒了口氣。 人們在大聲地訴著苦。苦啊苦啊!他們的苦楚是訴不完的!輩輩世世的眼淚是流不幹的! 薑永泉被憤怒的火焰炙燒著,大步走到台口,代表抗日民主政府,宣佈了王唯一的罪狀,判處王唯一死刑,立即執行槍決。 啊!人群暴發了!象潮水般地湧上來。德松、玉秋、大海等人,把已嚇得不省人事的王唯一架起來,向山根走去。娟子和蘭子緊跟在後面。薑永泉和另幾個人,用力擋住也要衝上前去的人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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