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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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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一客上好的牛排? ——想看一對又黑又亮的眸子。 又是一串刺耳的笑聲,仿佛突然摔碎一隻大花瓶。 夜色四合,霓虹燈猶如妓女一般,以鮮豔的顏色引誘路人的注意。 舊的拆去了,新的尚在建築中。香港1963。年輕人都去修頓球場看夜波。 春園街的嘈雜。賣膏藥的人嗓子已啞。人。人。人。到處是人,摩肩擦背,一若罐頭裡的沙丁魚。那個梳長辮的妹仔驀然驚叫起來,說是有人在她屁股上擰了一把。於是,笑聲似浪潮。 有人將「麗的呼聲」扭得很響。 「……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臉上,做個愛標記……」 狹窄的街頭,洋溢著古老的香港氣息。外國人拿了相機獵取題材,將它當作卡薩布蘭卡的暗巷。 紅豆沙。蓮子茶。鮮蝦雲吞面。日本肉彈獻演熱舞。妖精打架。每套五蚊。兩個男人在梯間造愛。第一班良駒短途爭霸。怎樣挽救世道?天臺木屋裡有人放映小電影。 ——什麼地方去? ——到「中央」去看何非凡的《去年今夕桃花夢》。 ——買了戲票沒有? ——買了。你呢? ——到「香港」去看打鬥片。 火燒紅蓮寺,豹山神鶴劍,仙鶴神針,清宮劍影錄,吸血神鞭,射雕英雄,女飛賊黃鶯,峨嵋劍俠傳,江湖奇俠傳,鐵扇子,天山神猿,青靈八女俠,沉劍飛龍傳,鴛鴦劍,劍氣千門錄,雙龍連環鉤,太乙十三掌,劍折天驚,魔俠爭雄記,大刀王五…… 十幾歲的學童都看武俠小說。 有人從橫巷走出,尾隨著我,說是剛從鄉下出來的「新野」,問我有沒有興趣。我聳聳肩,兩手一攤。這是一個商業社會,女人也變成貨物。 汽油燈像巨獸的眼暾大牌檔上有牛肉味撲來。我應該吃些東西了,五毫子買了一碗牛雜。有兩個膚色黧黑的中年人,正在談論莫振華下山的事。一個說莫振華依舊是全港最佳的左翼;一個說南華會必有其難言之隱。兩個人都很衝動,脖頸上的血管猶如蚯蚓般地凸起。當我吃完牛雜時,他們打架了。起先,大家都很吃驚,後來,見他們扭作一團在地上滾來滾去,又覺得相當滑稽。有人提高嗓音說: ——兩個酒鬼! 看熱鬧的人齊聲哄笑。 (酒鬼都是現實生活中的小丑,我想。) 然後走上一條破爛的木梯。按鈴後,門上的小窗拉開一條縫。 一隻眼睛,一隻含有審判意味的眼睛。 ——找誰? ——找一個女孩子,十五六歲年紀,笑起來,左頰有一個酒渦。 ——她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不過,我曾經到這裡來過,是她母親帶我來的。她母親常在海邊找男人。 ——噢,她們搬走了! 語音未完,小窗「嗒」的一聲閂上。我歎口氣,頹然下樓。落街後,才似夢初醒地責備起自己來了。我身上只有幾塊零錢,何必走去找她?尋思片刻,找不出什麼理由來支持自己的做法。 萬念俱灰,只是缺乏離開塵世的勇氣:惟其如此,才想見見那個比我更可憐的女孩子。 走到大道東,拐彎,向南走去,經過摩裡臣山道,禮頓道,利園山道,到達銅鑼灣。 在怡和街口見到一個失明的乞丐。我覺得他比我更呵憐,毅然將身上所有的零錢全部送給他。 回到家裡,在沖涼房見到一瓶滴露。 【41】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不是醉,只是神智不大清楚。 我忍受不住痛的煎熬。 除了痛,別的感覺似乎都不存在了。我仿佛聽到一聲尖銳的呼喚,卻又無法用我的眼睛去尋求答案。我走進另外一個境界,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天,沒有地,混混沌沌,到處是煙霧。我不需要搬動腿子,身體像氣球,在空間蕩來蕩去。 我渴望聽到一點聲音,然而靜得出奇。那寧靜賽若固體,用刀子也切不開。 寧靜將我包圍了。寧靜變成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我欲逃避,但是四周空落落的,只有煙霧。 討厭的煙霧,糾纏如蠶絲。我不能永遠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難道這是死後的存在?難道死後的情形是這樣的?不,不,我還沒有死。我相信一個人的死亡與誕生前的情形不會有什麼分別。)於是我看到一個模糊的光圈,不十分清楚,但是我知道那是光。 當這一點光華消失時,煙霧也不見了。寧靜。寧靜。無休止的寧靜。可怕的寧靜。冰塊一般的寧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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