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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我吩咐夥計埋單。走出夜總會,一輛的士剛剛停在我們面前。坐進車廂,合上眼,立刻陷於迷瀠意識,不知道女人跟司機將我們載去什麼地方。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已睡在一家公寓的板房裡。頭很痛,腦子裡有個問題:那個女人到什麼地方去了?

  一骨碌翻身下床,地板似浪潮。(昨天晚上,我一定喝了不少酒,我想。)走近梳粧檯,定睛一看,桌面上有一張字條,用煙灰碟壓著的。

  字條上歪歪斜斜寫著這麼幾行:

  「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我不應該偷你的錢;但是我窮,我的母親正在病中,需要錢買藥吃。我不是一個如你想像中的那種女人。我讀過中學;而且從未做過這種事情。你口袋裡有一百二十塊錢。我拿了一百,留下二十塊錢給你。你不像是個窮人,少一百塊錢,不一定會成問題。對於我,這一百塊錢也許可以救一條人命。先生,我謝謝你的幫助;同時希望你以後不要喝那麼多的酒 。」

  將字條塞入口袋,盥漱過後,我按了一下電鈴,夥計來了。我問:

  ——那個女人什麼時候走的?

  ——你不知道?

  ——我喝醉了。

  夥計抬起頭,略一尋思後,說:

  ——昨晚一點左右。

  ——一個可憐的女人,我說。

  ——這種女人有什麼可憐?夥計說。

  我無意爭辯,懷著沉重的心境離開酒店。走到茶樓門口,買三份日報,然後向夥計要一壺普洱茶。看了一段電訊:戴高樂拒絕英國加入共同市場。(這是莫泊桑式的「驚奇的結尾」。難道也是法國人的傳統?我想。)。

  又要賽馬了,滿版試跑成績與不著邊際的預測。

  (週邊馬猶如野火一般,無法撲滅。既然如此,何不公開化?我想。)

  甲組足球聯賽,六強形勢越拉越緊,占首席的「光華」也未必樂觀,失九分的「南華」仍有希望。

  (對於一般香港人,馬與波的動態較國際新聞更重要。)

  然後看到一篇不能不生氣的「影評」。

  (這裡的「影評」實在是頗成問題的。執筆人多數連一部電影的製作過程都不明白,常常「上半部演得出色」「下半部毫不稱職」之類地亂扯一通。這裡的「影評」,從不注意藝術性,只以一般觀眾的趣味為準繩。在這些「影評家」的筆底下,貓王與路易主演的片子,永遠是好的;反之,像《叱吒風雲》這樣優秀的電影,常常被評為「悶到瞌眼」。

  我們這裡沒有真正的影評。這裡的「影評家」連「蒙太奇」都弄不清楚。這裡的「影評家」將一部電影的娛樂成分視作最主要的成就。這裡的「影評家」常常認為女主角的美麗比她的演技更 重要。這裡的「影評家」常常顛倒是非,將好電影罵得一文不值而將那些莫名其妙的電影捧得半天高。

  在這些「影評家」們的心目中,《單車竊賊》是遠不及義大利的宮闈打鬥香豔七彩片的。在這些「影評家」們的心目中,碧姬。芭鐸是遠較比提·大衛絲為重要的女演員。在這些「影評家」們的心目中,《君子好逑》與《羅生門》都是要不得的電影。在這些「影評家」們的心目中,電影只是一種低級的娛樂,除此以外,並不具有任何其他意義……

  但是,這些「影評家」們知道不知道香港每年電影的產量占著壘球第三名的地位。除了日本,印度之外,就要輪到香港了。香港雖然是個蕞爾小島,每年電影產量卻比義大利,英國,法國更多。如果香港出品的電影沒有市場,製片家早就將錢財投資于大廈的興建了。換言之,香港的電影是有它的市場的。既有市場,必有觀眾,就不能不注意到電影本身應具的教育意義。)

  (製片家為了賺錢,不但不注意片子的教育意義;有時候還不惜向觀眾灌輸毒素。逢到這種情形,影評家就有責任指出他們的錯誤,並予以譴責。影評家必須引導所有電影工作人員向上,沒有理由跟在庸俗的製片家背後,鼓勵他們製作毫無價值的純娛樂電影。)

  (香港的電影產量占世界第三位;但是這些電影的水準卻低得很。戰後各國電影都有長足的進步。在十部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外國電影」中,日本占了三部:《羅生門》、《地獄門》與《七武士》。義大利的《單車竊賊》被選為電影史上的十大之一。查利的《淘金記》與《城市之光》被全球一百位影評家選為電影的古典作品。法國的Le J0ur se Leve也被承認為電影史上的十大之一……但是產量佔據全球第三位的香港電影,究竟拍出了一些什麼東西寸)

  (製片家的惟利是圖固然阻止了佳片韻出現;但是「影評人」不能起督導作用,也是港片水準低落的一個重要因素。)

  (如果「影評人」根本不知電影為何物的話,誰還能負起督導的責任?)

  (只要是瑰麗七彩,只要是從頭打到底的西部片,只要是路易的鬥雞眼,只要是外型漂亮的女主角,只要是貓王主演的歌唱片,只要是「××夜生活」之類的什錦片,只要是義大利的宮闈打鬥片……都能夠獲得此間「影評家」的叫好。)

  (在香港,良片是劣片,劣片是良片。)

  (香港電影的另一個問題是:明星太多;演員太少。女人為了賺取「明星」的頭銜,即使每個月只拿兩百塊錢薪水,一樣肯幹。理由是:有了明星頭銜後,就可以在其他方面獲得更大的酬勞。)

  將報紙翻到副刊版,發現我寫的《潘金蓮做包租婆》已由編輯先生加上插圖。像這樣的文字,原已相當露骨,加上插圖之後,更加不堪入目。

  (不能再寫這種東西了,我想。這是害人的。如果不能戒酒的話,受害的將是我自己。如果繼續撰寫黃色文字,受害的是廣大讀者群。但是,我必須繼續生存下去。事實上,即使我肯束緊褲帶,別人卻不會像我這樣傻。我不寫,自有別人肯寫。結果,我若餓死了,這「黃禍」也不見得會因此而消失。)

  翻到「港聞」版,又有兩個人跳樓。

  (香港高樓大廈多,跳樓的人也多。難道這個世界當真沒有一點值得留連的嗎?)

  向點心妹拿了一碟芋角與一碟蝦餃。(這是現實,我想。)

  身上的錢,大部已被那個陌生女子取去。付了茶錢,所剩無幾。走去電車站,到中環一家報館去預支了一百塊錢稿費,然後踩著悠閒的步子,到皇后道去看櫥窗。(對於那些專買非必需品的貴婦們,櫥窗是吸鐵石。)然後我見到一個很美很美的女人,從頭到腳幾乎全是紫色,看起來,像一朵會走路的紫丁香。(美麗的女人都是上帝手制的藝術品,我想。)然後走進一家幽靜的小咖啡店,要了一杯酒,掏出原子筆與原稿紙,打算將這一天的文債還掉。由於剛剛見到了一個絕色女子,筆底下的潘金蓮刁劉氏全變成那個模樣,寫起來,不但順利,而且頗多神來之筆。

  ——想不到會在這裡碰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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