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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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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新詩的道路不止一條。我反對押韻,因為韻律是一種不必要的裝飾。我反對用圖像來加濃詩的繪畫性,因為這是一種不必要的賣弄。我認為格律詩已落伍,圖像詩也不是正常的道路。音樂家在答覆外在壓力時,很自然地訴諸於音符;畫家在答覆外在壓力時,很自然地訴諸於顏色;詩人在答覆外在壓力時,應該很自然地訴諸於文字。過分的矯作,有損於詩質與詩想的完整。 ——關於新詩的難懂,你的看法怎樣?荷門問。 ——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必須知道詩是怎樣產生的,我說。詩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壓力時,用內在感應去答覆,詩就產生了。詩是一面鏡子。一面蘊藏在內心的鏡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並不等於外在世界。這種情形猶之每一首詩旨含有音樂的成分;卻並不等於音樂。內心世界是一個極其混亂的世界,因此,詩人在答覆外在壓力時,用文字表現出來,也往往是混亂的,難懂的,甚至不易理喻的。 一一如果那首詩是不易理喻的,教讀者如何去接受?荷門問。 ——不易理喻並非不可理喻。詩人具有選擇的自由。他可以選擇自己的語言。那種語言,即使不被讀者所接受;或者讓讀者產生了另外一種解釋,都不能算是問題。事實上,詩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讓每一位讀者對某一首詩選擇其自己的理解與體會。 ——如此說來,我們就可以不必憑藉智力去寫詩了? ——有一種超現實詩是用不合邏輯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旨在表現幻想與潛意識的過程。胡適稱之為不重理性的詩,其實卻是純心靈的、不可控制的表現。我認為:難懂的詩是可以接受的;不懂的詩必須揚棄。. ——你的意思:詩人仍須用理智去寫詩? ——是的。在探求內心真實時,單靠感覺;或無理可喻的新奇,是走不出路子來的。 ——對於新詩,你的看法怎樣? ——第一,新詩要是出現差不多現象的話,是可憂的。第二,應該注意語法。第三,詩人們字彙不夠。詩人們似乎特別喜歡選用某些慣用的名詞。第四,大部分詩作過分缺乏理性。第五,詩人刻意追求西洋化的新奇,甚至在詩中加插外國文字,忽略了詩的民族性……不過,我的看法很膚淺,未必對。 ——我們的《前衛文學》是不是也選登新詩? ——詩是文學的一個部門,不能不登。 ——對於詩的取捨,《前衛文學》將根據什麼來定標準? ——只要是好的,全登。我們不能像某些詩刊,專登標新立異而違反語言組織的新詩;更不能像香港某些《青年園地》式的文藝雜誌,專登無病呻吟的分行散文。總之,詩的道路不止一條,只要是具有獨特個性的詩作,絕對刊登。 ——具有獨特個性這句話,是不是指完全不受西洋文藝思潮的影響?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吸收西洋文學的精髓,加以消化,然後設法從傳統中跳出,創造一個獨特的個性。 ——這是我們選詩的態度? ——這是我們選稿的態度。 麥荷門贊成用這種態度去選稿,只是擔心佳作不易獲得。我建議先作一次廣泛的徵稿工作,然後決定出版日期。 麥荷門主張請老作家們寫一些創作經驗談之類的文章。 理由是:可以給年輕的作家們一點寫作上的幫助。 ——舉一個例,他說,有些年輕作者連第一人稱的運用都不甚瞭解,總以為文章裡的「我」必須是作者自己。其實,這是一 種錯誤的想法。魯迅用第一人稱寫《狂人日記》,文章裡的「我」,當然不是魯迅。否則,魯迅豈不變成狂人了?前些日子,報館有位同事跟我談論這個問題,我說:一般人都以為《大衛·考伯菲爾》是狄更斯的自傳體小說,但是我們都知道大衛·考伯菲爾並不等於狄更斯。後者雖然將自己的感情與生命借了一部分給大衛,然而大衛與狄更斯絕對不是一個人。 ——這是膚淺的小說原理之一,何必浪費篇幅來解釋?我們篇幅有限,必須多登有價值的文字,像你提出的「第一人稱」的問題,只要是有些閱讀經驗的人,不會不瞭解。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看慣了章回體小說或武俠小說的,才會有這種看法。我們不必爭取這樣的讀者。如果他連這一點都弄不清楚的話,怎麼能夠希望他來接受我們所提倡的新銳文學? 麥荷門點點頭,同意我的看法。 談到封面設計,我主張採用最具革命性的國畫家的作品: ——趙無極或呂壽琨的作品是很合雜誌要求的。他們的作品不但含有濃厚的東方意味;而且是獨創的。他們繼承了中國古典繪畫藝術的傳統,結果又跳出了這個傳統,寫下與眾不同的畫卷,不泥於法,不落陳套,具有革命性,每有所成,都是前人所不敢想像者。我們創辦的《前衛文學》,既以刊登新銳作品為宗旨,那麼以趙呂兩氏的作品作封面,最能代表我們的精神。 麥荷門並不反對這個建議,但是他怕一般讀者不能接受。 ——我們無意爭取一般讀者,我說。我們必須認清目前世界性的文藝趨勢。探求內在真實,不僅是文學家的重任,也已成為其他藝術部門的主要目標了。不說別的,單以最近香港所見的兩個例子:(一)柏林芭蕾舞團來港演出,節目單上原有一個題名《抽象》的舞蹈,雖然臨時抽出,但也可以說明舞蹈的一項新趨勢;(二)匈牙利四重奏在港演奏時,也表現了webern的抽象畫式的樂章。作曲家用最簡短的聲音來傳達他的思想。至於其他藝術部門,如繪畫,如雕塑,如文學……抽象藝術早已成為進步者的努力方向了。所以,儘管一般讀者不願意接受抽象國畫,我們卻不能讓步。 麥荷門點上一枝煙,尋思半晌,說: 我不反對用文字去描繪內心的形象;但是,我們不應該刊登那些怪誕的文字遊戲。 【20】 我的新居是個清靜的所在。這一份清靜,使我能夠很順利地去做小說的實驗工作。我企圖用三個空間去表現一個女人的心,雖與理想仍有距離,卻已完成了一半。我並未戒酒,然而大醉的情形已經很久沒有發生了。雷氏夫婦待我很好;那位老太太的舉動卻使我感到了極大的驚奇。她常常自語。她常常將自己關在臥房裡,不開電燈,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她常常發笑。她常常流眼淚。我以此詢問雷氏夫婦,他們總以嘆息作答。有一天,雷氏夫婦到中環一家酒樓去參加友人的壽筵,家裡只剩阿婆和我兩個。 我正在寫稿,雷老太太進來了。 ——新民,你不要太用功,她抖聲說。 回頭一看,老太太的笑容含有極濃的恐怖意味。那一對無神的眼睛,猶如兩盞未扭亮的電燈。牙齒是黃的。一隻門牙已掉落, 看起來,極不順眼。銀灰的頭髮,蓬蓬松松,像極了小販出售的棉花糖。 ——老太太,我是這裡的房客。我不是新民。 老太太用手指扭亮眼睛,站在我面前,上一眼,下一眼,不斷打量。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很久很久,淚珠從她的臉頰簌簌滾落。 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如同火焰一般,在我心中燃燒。我逼得擱下筆,更換衣服,到外邊去找個地方喝酒。我想忘掉自己。當夥計端威士卡來時,思想伸展它的雙臂。現在爵士的節奏似魚般在空中游泅,然後是一對熟悉的眼睛。 ——很久不見了,她說。 ——是的,很久不見了。 ——今晚有空嗎? (她又向我推銷廉價的愛情了,我想。)香港到處都有廉價的愛情出售,但是我怕陽光底下的皺紋。我只能請她喝一杯酒,欣賞那並不真實的笑容。 ——你誤會了,她說。 ——誤會什麼?我問。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今晚有空的話,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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