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
六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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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鞭炮聲,一時間,去得遠了。巷裡,四五十戶人家窮門小戶,這中午時分,靜悄悄的。三兩家婦人走出門口來,矮簷下,朝天拜了一拜,隨手把點著的一束香插進了牆縫。一條巷子,繚繞起淡淡的清煙。有一家屋裡走出了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口,呆呆地拉長了一張水紅酒糟臉皮,看著巷心上兩個小小姑娘在跳房子。那兩雙小辮紮起了鮮紅的頭繩,一晃,一晃。看了半天,男人從懷裹掏出一個小酒壺,對著壺嘴,喝了兩三口。一眼看見婆媳倆走了過來,笑了笑,瞅住燕娘,嘻開一口黃牙,點點頭:「虔誠,小嫂子。」婆婆張望著,找到了槐樹下一間破落的小庵堂,站了站歎出一口氣,咿呀一聲,把門推開了。堂屋裡,箜箜箜地,傳出了一聲聲木魚。只見青燈一盞,小小的佛籠前跪著一個年輕的婦人,聽見有人跨過門檻走進庵堂來,臉也沒抬。一身黑素,鬢角上,一朵白絨花。婆婆呆了呆,歎口氣, 悄悄撥過了兩個芒草墊拉著媳婦坐下來。好半天,老人家只管揉搓著腿肚子,瞅著蒲團上的婦人低著頭,一槌一槌地,敲打著跟前青青冷冷的一隻木魚。院子裡,悄沒人聲。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婆婆歎了一口氣,拍拍媳婦撐起了身來。佛燈下婦人忽然抬起了頭看著婆婆,眼窩裡,兩團淚水。 「魯家婆婆!」 「你說!」 「聽說黃泉路上,有個孟婆,她給你喝一碗湯,陽世種種,你便都忘了。」 「秦家嫂子,你還年輕,保重啊。」 婆婆提起香燭籃子,膝頭一軟,扶住媳婦歇過了長長一口氣,這才慢慢跨出門檻,把門給合上了。 「娘,這位大嫂,是誰呀?」 「秦家的啊。」 「好像沒見過。」 「以前住在油坊巷。」 「看她年紀輕啊,相貌又好。」 「男人死啦,守著一個兒子,過日子。有一天,十幾個人跑來家裡一鬧,大白天打破了門。」 「鬧甚麼?」 「捉姦啊。」 「捉誰?」 「她小叔子。」 「後來呢?」 「兩個兒子給送走啦,心也死了。」 「兩個?」 「後來,又生了一個。」 「誰的?」 「天知道。」 「都沒聽說——」 「好幾年的事了。」 老少兩個婦人走出了宮保巷口,迎面一片天光,渾白,渾白。對面大街上,玫瑰園裹一座小小的耶穌教堂,那外國鬍子樂神父走上了鐘樓來,鏜鏜鏜地,敲響了正午十二點的大鐘。長長的一條北菜市大街,靠河那一頭,店家們,已經放起了迎神的鞭炮。 「娘,菩薩回門啦。」 燕娘背著孩子,挽住婆婆,站在宮保巷口覷起眼睛朝渡口那邊,望了過去。轉眼間,整條大街彷佛放起了紅潑潑一把大火,只聽得劈劈啪啪,漫天鞭炮,一路響了過來。 「迎娘娘!」 「迎娘娘喲——」 日頭下那一窩萬福巷的小潑皮,又蹎上了大街。十來個半大小子,剝光身,只綰這一條大紅短褲頭,滿街亂跑了起來,把路上來來往往的香客們,喳喳喝喝,推推撞撞,趕到了店簷下。 街的那一頭,炮煙中,倏地閃出了六座八抬大轎。 四十八個轎夫打起了赤膊來,烏油油的身子,一蹎,一跳,頂著神轎。十字路口店家門前早已挑起了長長的一條鞭炮,潑皮們點起了線香,光著腳,蹦跳在熱烘烘的石板街上,嗆著,咒著!一路嚷了開。「點炮!點炮!點炮啊!」霎那間,漫天的禮花炮一篷一篷劈劈啪啪地,綻響了,空蕩蕩的街心。香客們挨挨擠擠站到了簷口下,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愣瞪著。家家門口,婦人們拈起一束香跑上了街邊,頂著大日頭,滿街,燒起了一片清香。大街上那四十八個轎夫只管低著頭,佝著腰,喝醉了酒一般哼著嘿著,跺著,踹著,把觀音菩薩,唉唷,抬到了鎮心十字路口。白花花水藍的一片天,日正當中。 「娘,你看,那不是紀姐?」 「誰呀?」 「紀姐,順天堂藥局,那位大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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