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六十


  燕娘摸著黑推開了婆婆的房門。

  「娘,醒醒。」

  老人家應了聲,爬下床來悉悉窣窣地摸索了好半天,火一亮,點著了床頭燈。婆媳倆隔著一條門檻,打了個照面。燕娘一隻手挽著房門,望住婆婆,把手拍了拍自己心口。婆婆拂起滿頭的花白看了她一眼,掌起燈來,覷了覷,走進外面堂屋四下裡照了過去。一屋子影影幢幢,悄沒聲息,只見神籠前那兩盞長明燈,還亮著。

  「哥兒又哭啦?」

  「哭得死去活來,叫人心酸啊。」

  「怎麼了? 」

  「一個晚上,哭哭啼啼。」

  燕娘跟住婆婆走到了自己房間門口,忽然停下腳步,喚了聲:

  「娘!」

  「啊?」

  「娘,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婆婆回過頭來把燈往媳婦臉上照了過去,瞅住她。

  「男人不在家,不要胡思亂想!」

  走進了房裡,床頭那盞煤油罩子燈,還亮著。滿屋子,清冷冷的喜氣。婆婆佝下了腰,扶著媳婦的肩膀把頭采進小竹床裡,看了看孩子。窗外一片天黑濛濛的望不見月亮,四更天了。「男人不在家,一個年輕婦人夜裡睡覺,不關窗!」婆婆搖了搖頭,歎口氣,把自己手裡掌著的燈一口吹滅了,拿起床頭燈來,走到窗口,往外照了一照。後巷幾十戶人家,睡熟了,只聽見隔壁那一家屋裡,不知是誰,睡夢中發出了沉沉的一長聲嘆息。「天快亮了。」婆婆采著頭,又朝窗外張望了半天,輕輕地,把窗門合上了,回到小竹床邊來燈下照著撥開孩子的眼皮,看了看。

  「瞧,這小東西沒病沒痛,哭得氣都回不過來了,在那裹喘氣,臉黃黃!」

  「白天還好好的。」

  「餓著了吧?」

  「喂他吃奶也不吃,只是哭。」

  「驚嚇到了。」

  婆婆放下了燈,撐住膝頭,摸著床邊慢慢坐了下來。好半晌她蹙起眉心,低著頭,出了神,一爪一爪的只管搔扒著她那腿肚子。前幾年夏天,燕娘還沒嫁過來,有一晚她老人家半夜摸黑去上茅坑,腳一滑,給摔了一跤,床上一躺,二十來天才下得了床,到門口走動。每天吃過了中飯,她自己搬出一張板凳坐在水簷下,向著滿街白花花的一片天光,打起了盹,有一下,沒一下,揉搓了一晌午。

  「娘,腳又痛了?回房去睡吧。」

  「嗯?」

  「天快亮啦。」

  「怎麼,哥兒不哭了?」

  「讓他哭去。不要理他!」

  婆婆抬起頭來。

  「燕娘,你用心想想,這兩天,看見了甚麼生人?」

  「為甚麼?」

  「小孩氣弱啊,看見生人,受了驚,晚上就哭個不停。」

  「生人?沒有啊。」

  「想一想!」

  「今天晌晚我抱著哥兒,坐在門口,看見街上有一群小潑皮,鬼哭神號的,不知在鬧甚麼?還有一個瞎眼算命的——是了,想起來了,今天下午從我娘家回來,抱著哥兒,走過大街,看見有一家死了人,棺材,就停在店門口,左右的人家,在門上貼了張紅紙——」

  「是了,衝撞到不乾淨的東西了。」

  婆婆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掌著燈走出了房門,回來時,懷裹抱著一口黑黝黝的鐵鍋,兩疊金紙。地上一蹲,老人家就在房間門口,燒起紙錢來。看看鐵鍋裡那一堆火紅潑潑地燒得旺了,她又走出了外面堂屋,洗淨了手,佛前點起三支長香,拜兩拜,往孩子的小竹床一兜繞了過去。前繞繞,後繞繞。一面繞,一面反反復複念起了收驚咒。天摧摧。地摧摧。三魂歸做一路返。七盼歸做一路回。勿食黃泉一點水。萬里收魂亦著歸。天摧摧。地摧摧。三魂歸做一路回。

  「哥兒,回來喲!」

  婆婆突地拔高嗓門,喚了聲,把手裹三支長香往孩子臉上繞了兩繞,朝著房門口,撩了過去。燕娘站在窗前呆呆地看了半晌,忽然心中一亮。

  「娘!」

  「啊?」

  「那個人!」

  「誰啊?」

  「那個穿州過府的浪人,背著一個包袱,打著赤膊,眼睛像瘋子的那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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