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留著。

  「好。」

  燕娘歎了口氣。他回過頭來,看了看她,忽然眼睛一亮拍了拍懷裡的孩子,笑開了。燕娘臉上一紅,低低頭,把挽著的包袱悄悄地換了個手,挨近了他。夫妻倆又靜靜地走了一程的路。晌晚五點多鐘落霞滿天,過了河,炊煙四起,便到鎮上的家了。

  *

  魯婆婆搬了口小小石磨坐出街前,低著頭磨起了米漿。磨上的石盤子,桶口大小,在她手裡一圈又一圈軋軋地轉動著。眉頭一皺,時不時抬起了頭來,騰出一隻手搔了搔那滿腿肚子的青筋,望望大街。看見了兒子,滿眼睛的話。

  「回來了?」

  「娘,腳又痛了?」

  「那個人,又找你來了,在對面木器店門口望了一個下午。」

  他把懷裹的孩子抱給了燕娘,眨個眼,自己在門檻上挨著他娘慢慢坐了下來。落日下,一條大街空蕩蕩,那一窩萬福巷的小野種,又上街來鬧了。只見五六個小鬼頭,十二三歲,光著腳蹦跳在熱烘烘的石板街上一路鼓噪,從巷口,直躥過來。婆婆望了兩眼,搖搖頭,放下手裡的活兒接過了孩子,把他身上的小被褥解開了,疊兩疊,攤在他小肚皮上。

  「還睡,抱去餵奶吧。」

  燕娘抱過孩子,歎口氣望瞭望這母子兩個,走進了門裡。喂飽了奶,她搬出一張小竹床來放在門口,讓孩子躺著,透透氣。

  「娘跟你說了甚麼來?」

  「二姐家有事,叫我去,兩天。」

  「這就走了嗎?」

  「娘說的。」

  他笑了,從門檻上站起身來,扶著竹床,看了看孩子。

  「這小祖宗,天天睡,睡了吃,吃了睡!」

  「吃過飯再走吧。」

  「不吃了。」

  燕娘走到水簷下,呆呆地,望著大街。心裡一酸,回過頭來悄悄看了他一眼,走到他跟前抬起臉瞅住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你這樣就走,連口飯也沒吃,我心不安啊。」

  「好,就吃了飯再走。」

  燕娘點了點頭眉心一舒,笑了,把孩子留在門口,跟著他,一前一後跨過門檻走進了屋裡。小小的店堂黑黑地,還沒上燈,他忽然回過身來緊緊勾住了她的手,閃到門後。夫妻倆,好半天站在黑影地裡,摟抱著。

  「燕娘!」

  「嗯? 」

  「我不在家,晚上門戶,可要小心呀。」

  *

  天晚了,燕娘扶著屋門探出頭來,朝外望瞭望。黯沉沉的天,一鉤昏黃的下弦月,荒荒涼涼的照著長長的一條青石板大街,幾十家店鋪,都關了門,板縫裹,透出了燈光來。那一窩萬福巷的小潑皮跳嚷了一個下午,亂哄哄的,如今,不知鬧到那兒去了。空蕩蕩的街心上,一個人,拖起了破鞋皮踢踢躂躂喝醉了酒似的,又是唱,又是哭,踉踉蹌蹌走了下去。四下裹靜悄悄地,一條街,只見三兩家年輕的婦人抱著孩子坐出門前,手裹,一把大蒲扇,往自己心口不停的揚過來,揚過去。高高低低,滿街屋影。燕娘透了口氣把頭繩一扯鬆開頭髮來,晃了晃,披到了肩上。正要關上店門,走回屋裡,猛一抬頭看見街對面榕樹下,黑影地,那一間小小的開帝廟,門檻上,蹲著一個人。黑黝黝的一個身影,把頭抱在臂彎裹好半天一動也不動,整個人,佝成了一團。穿州過府的一個浪人,前兩天晚上燕娘夢中醒過來,睡不著了,獨個兒坐出門口想心事。黑天半夜起了大霧,看見他,把一個烏油布包袱枕在頭上,睡在廟門口。小小一座神籠,廟門裡,紅熒熒地,點起了兩盞佛燈。如今想了起來,心一動。只見他把包袱一摟抬起了頭,兩隻眼睛,月光下,炯炯地,鑿過街這邊來。燕娘呆了呆,不知怎的身上機伶伶打起了兩個寒噤,一回身,帶上了店門。小竹床上紅噗噗的一張小臉兒,齁齁地,睡得好不沉熟。

  隔壁睡房裡,傳來了婆婆的咳嗽。

  「娘,又睡不著了?」

  「男人不在家,留盞燈,早些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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