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那掌櫃的一鬆手,又開爪子,劈劈,啪啪,一頓嘴巴子,把小七蹎蹎跌跌打出了廊下來。

  小七摸著自己那張臉,一步,一步,拖起兩隻鞋皮,走進了天井。一回頭,指住廊上看熱鬧的一夥人:

  「我給你們眾人說..應愛你們的仇人,善待惱恨你們的人,應該哈——哈——哈乞!應該——哈——乞!應該祝福詛咒你們的,為譭謗你們的祈禱,有人——哈乞,有人打你的面頰,也把另一面轉給他,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也不要阻擋他拿哈——哈——乞!拿——」

  「這是甚麼鬼話?」

  連家那個喜娘看了這半天不知名堂的鬧劇,眉頭一皺,一回身,砰的,把房門甩上了。

  「河上有船走啦。」

  店門口,亂蹦亂跳的跑進了一個店裡的小廝。

  「過河了!」

  廊上一夥人,轉眼間,走得了乾乾淨淨。連小姐房門外,那兩個早起的外鄉男客人又張望了一回,捧起茶壺,也回自己房裡去了。

  「哈——乞!」

  小七抖索索好半晌醒出了一把鼻水來,提著褲頭,獨個兒站在一片石板天井當中,四面,望瞭望。院子裡,一株茶花。小七呆了呆,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空空洞洞。「淫婦,忘八,刨你一家子!」狠狠地哭了一聲,綁起腰帶,緊了緊,一個人踢躂踢躂走出客店門外。

  白水茫茫。

  好一片晴天,河面上,水光瀲瀲,日頭白花花。

  「刨。」

  小七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歎口氣,支起鞋皮慢吞吞走下了渡口。渡頭上,等船的人男男女女又多了七八個,卻不見船家的蹤影。那十六個挑夫蹲到了水邊蘆葦影裡,懨懨地,打起了呵欠,吸著煙,八口紅亮亮的陪嫁箱子,一台一台,只管停在路旁。「老哥,過河啦。」小七拱了個手,挨在馬臉瘦子身旁蹲了下來,撿了一根枯枝,發起了愣,有一下,沒一下,撥著水邊一灘焦濕的紙錢灰。昨天夜裹,不知誰燒下的。嘩啦嘩啦的一片亂石大水,日頭下,眨亮眨亮。

  「過河,好啊——」

  馬臉的應了一聲,望著河的上游,靜靜地,瞅著甚麼。

  「有船來了。」

  只見水藍一片天,北邊,河的上游,遠遠地,閃出了一艘小小的烏篷船。那船蕩起了水勢,鼓足風帆,蹎蹎撞撞喝醉了酒似的,往渡口一路闖了下來。

  「啊!」

  渡頭上有人叫出了一聲。

  馬臉的吸了口煙,掀起眼皮,望瞭望。

  「又來一艘船。」

  「船?」

  身旁那個白髮蒼蒼的老挑夫,覷了覷眼,望望河的上游。

  「是條竹筏子。」

  日頭下刀光也似地閃了兩閃,烏篷船後,四十丈外白燦燦的河面上,果然,竄出了一條青竹筏。遠遠望去,葦葉子大小的一片,貼著水面,追躥著那一艘急流中亂駛的烏篷船路,飛掠了下來。亮麗的河面,嘩啦啦的大水。竹筏上烏湫湫瘦伶伶的站住一個瘋漢子,佝著腰,打起赤膊,一手撐著竹篙,一手操起了尺來長一把菜刀,明晃晃地。腳下蹬起筏子,水光眨亮中一蕩兒上,一蕩兒下,剪水燕子一般,轉眼間,追到了斷河灣渡口。小小的烏篷船上緊挨著年輕的兩口子,一個扳起了木槳,一個搖著櫓。三兩歲大的兩個孩子,手,勾住手,靜靜地蹲在船尾爹娘的腳邊。只見潑刺刺一個水白浪頭,打上了船來。渡口對面,石砦下,河水刷個彎,濺起白茫茫一片咆哮的水花,好個豔陽天。

  「哈——乞!」

  小七蹦的跳起身來,踢掉鞋皮,三腳兩步擠開了等船看熱鬧的人,一顆心,突突亂跳,跑上了渡頭。

  隔著河灣望過去,鎮上,兩條石板大街早已開了市,人來人往,日頭下好不熱鬧。臨著河,石頭疊起的一條大壩,喜氣洋洋,聚起了一堆穿紅戴綠的婦人。有個漢子跳上了堤垛,揮著手,探出脖子,朝渡口這邊慌慌地一個勁不知喊著甚麼。

  「那是誰啊?」

  「胡四,接新娘子!」

  「誰?」

  「細嘴胡四!」

  「油坊巷那個?」

  「還有誰?」

  「給他兒子,娶媳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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