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
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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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荒·荒城之夜 1 克三,他沒趕在天黑前,回到鎮上。 報喪的連夜趕了六十多裡野路,把口信帶到了外專宿舍,克三一個翻身,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往心窩一摸,才知道夢中淌出了半身冷汗。 那年端午,在外公家過完了節回來走在山路上,看見草叢裡,兩條小青蛇在交尾。他娘心頭一陣恍惚,人便癱在地上,把六七個月的身子,扭滑了。回家來,半夜掉進了馬桶,他爹點了燈,撥了一撥,是個成了形的女娃子。往後他娘常常聽見娃兒的哭聲,又常常看見,屋樑上,兩條小青蛇有時在游走,有時在追逐,有時在交尾。 「你爹,昨晚子時三刻過去的。」 佟六叔坐在床頭矮板凳上,眼也沒抬,只管搓著腳丫子裡的泥巴。 「不是叫蛇給咬了吧?住在坳子裡,從小鬧蛇,我娘她——」 報喪的,搖了搖頭。 「鎮上吃了酒,摸黑回來,半路掉進了石溝裡,磕破腦袋瓜子。」 佟六叔望著地,呆呆的出了半天神。 「你爹,他一生!」 他一句話沒說完,克三便爬下了床來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佟六叔怔了怔,站起身來。 「我現在就趕去石龍渠,給你阿姐報個信。」 打發報喪的出了門,克三一頭鑽到床底下掏摸了半天,找出半瓶喝躥的高梁。兩口酒,落了肚,只覺得心窩裡好一陣翻攪,索性拿了只飯碗,把酒倒滿了,噎著氣,往喉咯裹一連灌進了五六口。撂下飯碗把窗一推,破曉時分,天光,一下子流瀉進了屋子。看看地上那一盆炭火,早就熄了。「媽的,蕭老二,把窗關了吧。」睡在上鋪那個流浪學生,靳五,一嘴酒氣,咬著牙,朝裡翻了個身子。克三端起臉盆摸到廚房舀了水,一瓢一瓢往自己頭臉上,澆潑著。半晌,聽見咿啊一聲,東廂裡踱出一位早起的同學,手裡捧著英文書,走到了院子當中,背著手,朗朗地,誦讀起司各脫的「撒克遜劫後英雄傳」來。克三回到房裡,收拾了一個換洗衣包,又在靳五書桌上,留了張條子。「蕭老二,大清早你上那兒去啊?」克三也不理他,順手扯起被頭往靳五身上一蓋,呆了一呆,走出了外專宿舍。紅豔豔的一團日頭,一照面,涮了過來,克三心神燭火也似的一陣搖晃站穩了腳跟,吸了口氣,把包袱挽上了肩膊,正要投向那一條空蕩蕩的長街。 「克三!」 「六叔,還沒走?」 報喪的站在校門口,影壁前,只管張望著。 「喝酒了?」 「六叔,有話請說!」 「我也沒甚麼話說——」老人家撿了根枯樹枝,弓著身子,括了一括草鞋底的泥巴團。「你出來讀書,好幾年了,一直沒回家去過,如今你也不小了。還有甚麼事情骾在心上!」 佟六叔撐起了腰身,瞇著眼望瞭望他。 「小東門有個牲口行,是你爹的舊相識,你去找段三,向他借一匹走騾,腳程快,中午到得吉陵,歇一歇腳,趕在天黑前回坳子裡,哭哭你爹去吧。」 佟六叔挑起了小小的一個衣包,一轉身,在影壁後消失了。 克三隻送了兩步,站在門裡,半天,望著牆頭那一片燦爛的早紅。 「小白菜喲,天地荒喲!」 他爹帶著一臉酒氣掀開門簾來,探了探頭。娘坐在床邊,呆呆的,想著自己的心事。他爹門口站住了,往門上,一靠,笑嘻嘻地瞟了兩個眼風。「兩三歲喲,沒爹娘喲!」他小小的一個人在被窩裡蜷成了一團,閉著氣,一口一口的,把娘喂他喝下的姜湯都嘔了出來。天還沒亮,他做了個惡夢,燒,也退了,想起娘就睡在身旁,翻了個身,挨過去,冷不防老大的一個耳括子,火辣辣地批到了臉上來,耳邊聽得爹,罵道:「小鬼頭,睡覺去!」他娘嚶唔了一聲,說了句甚麼,聽進他耳朵裡,那聲口只管柔柔苦苦,夢魘裡沉沉的一聲嘆息似的。他翻過了身,把頭蒙到了被窩裡,一顆顆冷汗從額頭滴落到枕上。 大街上早已經有婦人家開門出來走動了,七點鐘光景。一路走來,克三隻聽見一盆盆洗臉水,嘩啦啦,從屋簷下潑出了街心。有個小戶人家,門口,板凳上,坐出了一個年輕好看的小婦人,待笑不笑的只管瞅著克三,手裡一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好半天只管狠狠地刮著那一窩子亂蓬蓬的頭髮。「賤人,大清早又坐到門口來看人。」一個男人揉著眼睛,踢躂踢躂,跟著木拖板,走出來。小婦人聽了,把梳子哈在嘴裡狠狠地一咬,抬抬頭,又撩了克三一眼。街上漸漸熱活了起來,打兒子的,叫賣油炸鬼的,夫妻拌嘴的,在克三腦殼子裡放鞭炮似的響成一團。 出得了小東門,好一片睛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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