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快周年了,到底還記掛著。昨晚半夜三更靈前給他點著的那一盞油燈,沒聲沒息的,燈火兒連著幾回竄了起來,一忽兒明,一忽兒減。夜黑風高,這屋裡留下了一盞燈,一碗飯,他在外飄蕩,晚來也有個回家的地方。

  燈前守了一夜,那件小白褂也縫好了,雞啼大五更,巷口,南菜市大街上有了人聲。她收拾起針線,吹熄了燈,撐著一身困倦悄悄打開了前門,頂頭一截天,黑青青的。巷裡早起的人家,東一咿啊,西一咿啊,零零落落把門打開,潑出了一盆一盆隔夜的洗腳水。初伏天時日頭才露了露臉,這一條後巷,燜了一夜,大清早就蒸出了股股陳年尿騷來。

  又是個熱天。

  她把門合上了,回來坐在滿屋影影沉沉裡,一面等著兆兒睡醒,一面盤算著,在他周年忌日把小白褂帶到他墳上,一把火燒化了。外頭天剛亮,油鋪那個也開了鋪門,只聽見她潑著水一路打起連天響的呵欠,出屋來,站在巷心上,跟對門老吳的女人,喊了聲早。兩個胖女人咭咭呱呱湊起了嘴皮來,親熱得一雙姐妹似的。這一鬧天大亮了,巷心的天光,一點一點,篩進了門板縫裡來。打發兆兒出門,上了學了,回頭給佛前點著的長明燈添了半盞油,這才回得了房來,合一合眼。如今在門口坐了一個晌午了,兩隻眼皮又酸,又困。甚麼時候巷心裡的天光一轉眼沉黯了下來,對面曹家油坊,屋頂上,燒起了好一片晚紅。黃昏,吹起了燥風,把簷口吊著的鐵馬兒刮得叮兒當,叮兒當,招魂鈴似的只管響個不停。媒婆老謝一身紅撐著那把舊洋花傘,興沖沖,走進了巷口,腋窩下挾著一匹大紅布,臉上喝得紅紅的,想是甚麼地方送了親回來。遠遠看見她坐在門口,一臉皺皮,先就笑開了。這個老媒婆,也不管油鋪的在對門翻著白眼,滿巷街坊婦人,暗地瞅著,自己往門檻上一坐,湊過了嘴皮,悄悄傳過豆腐老王的話,說:「日子就定在立秋後吧。過幾天,你先帶著小兆安安心心回魚窩頭娘家,住上兩個月,喜日那天,把你娘兒倆一塊接過了門去。你好放心!老王不會虧待小兆,過了門,早晚會叫他端來一碗白米飯,供養他親生的爹——」老謝只管絮聒著,她收拾起了針線,抬起頭來望瞭望巷口南菜市大街,兆兒這時,也該放學了。這晌晚時分,滿街天光,一把火燒著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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