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她抱著兆兒,支起腳來,從黑鴉鴉一片婦人頭上望進去,巷子裹,早已糾聚了一羣男人,老的少的,娼家矮簷下,密密層層的站著。這當口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喝醉了酒似的,朝著巷心,一片聲,不知吆喝著甚麼。

  「你老人家瞧瞧這些男人,鬧起迎神來,一個個給鬼迷了心竅!」那麻臉大娘舒著頭看了一回,啐道。

  兆兒騎上了娘的肩膊,探著脖子,往滿巷人頭堆裡,尋找父親。兩隻眼睛給煙熏得淚汪汪,只管眨著,嗆著。

  「娘,你看,在玩血呢。」

  「這位誰家的嫂子,你好不省事,帶著你小兒子來看這個勾當!」麻臉大娘把兆兒抱下地來,回頭,對老嬤嬤說:「這個郁老道跳了大半輩子的神,子孫也滿堂了,每年這個日子,還搽起一張大白花臉,抹著胭脂,瘋瘋癲癲耍著那口七屋劍,一劍,一劍,往自己肚腩上銼!你老人家,看他那一身血糊糊。」

  「鬼附了身了,不知誰家又有冤屈!一早起來聽人說,河西,蘆塘村,溫家的二媳婦前晚跳了井——」

  麻臉大娘呆了呆,正要說甚麼,油坊巷裹那個年輕的二玉嫂,捏著奶子,哺著懷裹的孩子笑嘻嘻從前面擠了過來,把嘴湊到老嬤嬤耳邊。

  「今天好日子!劉老實,放他老婆出門來了。」

  巷口那些婦人聽了,一個個朝巷裡支起腳,舒起頭來。

  「棺材店門開了。」

  「長笙跟她婆婆,跪在門口燒香。」

  「拜送子白衣觀音!」

  「這幾年,婆媳兩個到處求神問佛。」

  「吃了幾斤香灰喲。」

  「肚皮裡,連個影子都沒有。」

  「這些心眼不正的男人!」麻臉大娘一泡口水唾到了地上。「看見長笙出來燒香,個個挨近她門口,斜起眼睛,眼上眼下,打量她!」

  那老嬤嬤覷著眼呆呆地不知想著甚麼,半天才慢吞吞的說:

  「這長笙身世也淒涼。」

  「有時看見她,走在街上。」二玉嫂說。「手裡老是挽著菜籃子,一個人,靜靜的走在南菜市街的日頭底下——」

  萬福巷裡,迎了這大半個時辰的菩薩,天也全黑了,簷口吊著的那一排娼家的紅燈籠,晌晚吹起的燥風裡,有一下沒下,晃蕩著。

  整條萬福巷早已鬧翻了天,蒸蒸,騰騰,像一口大蒸鍋,揭開了鍋蓋。家家門前,用竹竿挑起的一長條紅鞭炮,已經燒了大半。滿巷煙煙濛濛,六座神轎抬著菩薩的亮金身,黑黝黝,一條大蛇似的,在巷道上躥動。那四十八個轎夫打著赤膊,把腰佝成了一張弓,蹎一下,跳一下,嘴裡只管哼著嘿著。鞭炮四下裹撒過來,在轎夫們烏鰍鰍汗油油的肩膊上,爆開了一朶朶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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